正文 第十六章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經過一個夏季的陽光雨露,所有的果實在秋天都已經飽滿和成熟了。范正紋在春天無意中播下的愛情種子,經過一百多個日夜的成長,也在這秋風的吹拂下,也悄悄豐滿和誘人起來。然而,這是一枚苦澀的果實,是一枚讓范正紋不敢正視和收穫的果子。在許多個充滿渴望的時刻,范正紋都是以更投入的工作來緩解這種壓力和饑渴的。用同事們的玩笑話說,四十歲的男女可謂是正當年。而范正紋卻被迫過早地進入了無性時代。既然是被迫,難免會產生許多無奈的痛苦。就像老部長生病時所說的「不要兒女情長,在我們踏入這個圈子後,就不要去做一些道德範疇之外的事情」。因此,范正紋不能想,更不能做。這就是政治,這就是范正紋的政治信條。

信條歸信條,那永遠都是原則,而行為遠遠不像信條和原則那樣機械和單純。行為如此,恐怕想法就更難說了。在范正紋搭上了萬長青這條平穩航行的巨輪以後,她的工作明顯變得順手和迅捷起來,但心情卻隨著這條巨輪的前進,被萬長青的影子干擾得越來越躁動不安。她並不是不想與萬長青的關係更進一步,也不是萬長青不願與她的關係更進一步。只是在更多的社會羈絆和心理障礙面前,她把自己完全禁錮住了。儘管她早已有意無意地打聽出了萬長青已經與妻子離婚五年的事實,甚至在她初次聽說萬長青離婚多年未娶的時候,她還在那個夜裡做了一個與萬長青結婚的美夢,但是無論如何她不敢邁出這艱難的一步。這太難了,每當想起這件事時,她的心裡不是充滿了浪漫和嚮往,而更多的是愁悶和煩惱。既然如此,她乾脆告訴自己說,不要想這件事,永遠不去想它。

不去想的事情,並不能阻止它的存在,而且越不去想的事情,往往越會佔據人的腦海,甚至左右人的想法。這差不多是范正紋的經驗之談。半月十天一次的棋會,范正紋與萬長青仍然保持著,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無法停止之勢。在與萬長青的對弈中,尤其讓范正紋又想又怕的是萬長青那越來越大膽的眼神和表情。這一天終會來的,在范正紋的心裡,這種預感已經越來越清晰了。她害怕這一天,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她甚至會在許多時候,包括在與萬長青下棋的時候走神想像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將如何對待萬長青,與他做些什麼。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就像范正紋最初所害怕和渴望的一樣。只是它來的道路不是浪漫和激情所鋪就,而是攜帶著一個震驚可怕的消息。那個深秋的黃昏,范正紋永遠都不會忘記,就像歐陽旭死亡的早晨一樣,恐怖瘋狂、刻骨銘心。本說好與萬長青在七點半下棋的,但在六點半的時候,一個電話打入她的手機,這個電話不是別人,而是報社的社長。他帶來的消息使她在一剎那如掉進了萬丈冰窟一樣,渾身冰涼。他說,她介紹的那個工程承包商,在施工過程中,牆體出現坍塌,死一人,傷二人。承包商現在已經失蹤。據初步分析,是工程偷工減料而致質量問題所造成。

范正紋大驚失色,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將面臨怎樣的局面時,范正章急促的電話鈴聲又在報社社長電話剛掛斷時,急切傳來。

范正章的聲音一如大禍臨頭的樣子,他說,阮蓉所承攬的工程出了事情,牆體坍塌,一名工人砸死,幾人受傷,工頭出逃。

范正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姐,姐,電話傳來范正章的叫喊聲,姐,你聽著沒有,姐,你快想辦法吧?

……

姐,阮蓉也嚇壞了,她也不知道怎麼做。

去他媽的阮蓉吧,聽見「阮蓉」的名字,范正紋突然清醒過來,第一次像范正章生氣時一樣粗俗地罵了起來,范正章,你給我聽著,阮蓉從我這裡拿走工程,你必須讓她給我擺平了。讓她把工頭找出來,承擔一切責任。

姐,不可能,阮蓉也不認識那個工頭,她只不過是給轉包出去了。姐,我已經問了阮蓉,阮蓉也向我交了底,她從中拿走了三十多萬,據說在工頭與阮蓉中間可能還有人扒了層皮,因此事故肯定是偷工減料造成的。姐,你得做好準備,趕快找人吧!

……范正紋一臉茫然,無言以對。

姐,姐,你快想辦法吧,否則的話,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的。

……完了,范正紋心裡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她的前途也許要畫上句號了。她終於栽在歐陽旭這件事上了。工程調查必定會牽出回扣問題,回扣問題再查便是她與阮蓉的關係,以及阮蓉拿到工程的情況。到那時歐陽旭的事情將無法捂住。所謂惡有惡報,但被阮蓉利用了這件事,卻是讓她難咽這口氣。

姐,你說話呀,你現在第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報社報道。

……范正紋仍然是一副絕望的沉默。

姐,姐,紀委和檢察院也許要介入,你知道嗎?你得做好準備呀?

……范正紋一臉茫然。

范正章在談檢察院,談法院,談受賄,談牢獄,談前途……范正紋突然什麼也不想聽了,她將手機掛掉了,然後坐在椅子上,把頭仰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波紋,無神的兩眼充滿了空洞的幽暗。

手機再次「丁丁東東」地響了,范正紋仍然仰著頭向上空洞地望著,沒有任何接電話的打算,就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

一分鐘,兩分鐘,手機停了響,響了停,停了又響,范正紋始終沒有接。幾分鐘後,等手機的鈴聲停下再也不響時,范正紋才從天花板上收回眼睛,坐正身子。此時,有兩行淚水倏然間從眼裡滾出,像兩顆透明的珠子迅速從范正紋的臉頰上掉下來。

七點的時候,范正紋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她正駕車行駛在萬家燈火的霓虹燈流里,去奔赴與萬長青的下棋約會。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思索後,她在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多少年來,自從她走上這條道路後,所有家庭該有的天倫之樂她都基本上不再享有了,所有女人應該享受的呵護和情愛她也割捨了,這是為什麼?丈夫走了,女兒也越來越遠了,而到頭來這未知的命運仍然像一條岌岌可危的獨木橋,不知將把她帶向何處,也不知道她何時將會從橋上翻身落下。既然命運要結束這條道路,對多年來疲於奔命的她來說,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她的心平靜了,如死水一樣不起波瀾。當范正章的電話再次打來時,她只是安靜地說:

正章,我認命了。我這是自作自受。

范正章還不罷休,仍然事後諸葛亮地說,你不是當初不答應給阮蓉工程了嗎?後來為什麼又突然給了她呢?

不提這件事還罷,一提這事,范正紋感覺心內湧上對阮蓉的各種新仇舊恨,於是咬牙切齒地說,正章,你有臉問這件事,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到這一步?

姐,怎麼成了我?

你去問問阮蓉,她是怎樣拿到工程的。

風很涼,從窗外吹進來,打在范正紋的臉上,有如雨水般。范正紋用手一摸,原來臉上又流滿了淚水。看來捨棄摯愛的東西,尤其是為之奮鬥了多年的東西,肯定不是輕鬆的,更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認命,只是在迫不得已情況下做出的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有一線希望,誰又願放棄呢?所以,我哭,是因為我難過,是因為我痛心,我心疼我的奮鬥。

半小時後,范正紋已經坐在了萬長青的對面。臉上的淚痕雖然經過化妝已經不太明顯,但眼睛裡的傷痛仍然不可掩飾地向外散播著。萬長青肯定有所發現,因為他在看見范正紋的臉後,不再像往常一樣以打趣的方式開場,而是以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一本正經地抓起棋子讓范正紋猜,范正紋猜錯了。萬長青二話不說,兩手指夾起一顆黑中透碧的玉子「噹啷」一聲落下第一顆。

范正紋連輸兩盤。第三盤之前,范正紋去了趟洗手間,用以平靜和凝聚精神,但是又輸了。第四盤開始時,范正紋勉強堆起笑容,打趣地說了一句「我先了」,便把手伸向棋盒,準備抓棋子開始。

范正紋的手沒有起來,因為萬長青一隻寬大的手突然蓋向了范正紋柔軟的手背,並且死死地壓在了上面。

不要說話,閉上眼睛!萬長青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自己先閉上了眼睛。

就像一個戰士接到了首長的命令,范正紋也像萬長青一樣閉上了眼睛。在這一時刻,一切全都安靜了下來,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見了。黑白棋子、紅木棋盤、對面的領導,還有身旁那些雅緻的裝潢,一切外在的,有形的,一切有色的,有聲的,都從范正紋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種東西,一種無形的、抽象的東西,正從靈魂的某個地方慢慢破土而出,生長發芽,然後像一朵奇異的花朵開在了范正紋的心上。

哦!范正紋抑制不住掛著晶瑩淚水的睫毛的顫動,輕輕張嘴緩緩舒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息。那是她久久渴盼的愛情之花,是她日夜追逐的一個美夢,它終於在這個深夜,在她剛經歷了一個災難般的消息後,姍姍到來了。而正是這樣的時候,它才顯得更加絢爛,更加珍貴。

茶香從某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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