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范正紋在開車去找丈夫歐陽旭的路上,已經不像往常一樣心裡只有怨恨了,她感到在她的胸腔里,除了憤怒,還有無邊的痛苦和恐懼。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如此痛恨她?為什麼為了離婚竟然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

在當年追求風流瀟洒的歐陽時,她絲毫不懷疑這個男人的才華,她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個男人終有一天要出人頭地,並給她帶來享不清的榮華富貴。然而,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當年范正紋連正眼都不看的那些同學都混得人模狗樣時,她最看好的績優股——歐陽旭卻變成一堆狗屎般的垃圾股。這期間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范正紋實在搞不懂。廢物廢物吧,就像范正章說的,范正紋除了怨自己當初判斷錯誤外,早已經認命。好在她的事業已經像那個清潔工父親所期待的正如日中天,因此,沒有這個男人的支撐,范正紋一樣像一根噹噹硬的鋼樑將屋頂撐得牢牢的。然而,讓范正紋心裡越來越堵得慌的是,歐陽旭竟然不顧自己的潦倒,兩年前就向范正紋提出了離婚,在得不到范正紋同意後,他竟一意孤行,獨自搬到了當年單位分給他的一居室公寓,開始分居。

追究歐陽要離婚的原因,范正紋有時實在搞不懂自己哪方面做錯了。儘管她身在官場,但只要在家裡,她都盡量做好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歐陽卻無視范正紋的努力,他以一種少有的偏見不停地嘲笑范正紋在官場中養成的種種習慣,諸如含蓄,他認為是虛偽,理智,他認為是陰險等等。無論范正紋如何努力,一切都無濟於事。在衝突的一次次升級而致離婚邊緣後,范正紋痛定思痛,終於發現了一條規律:只要范正紋在事業上前進一步,他們的衝突往往就發生一次,當她終於坐上單位配備的小車時,歐陽旭竟在一個深夜大吼著說,范正紋這一切是跟人睡來的。

這是嫉妒,一個曾經才華橫溢的男人落魄後對女人的嫉妒。在范正紋終於忍無可忍地點破歐陽旭的心病後,他像遭到了沒頂的羞辱一般,以一副瘋狂的神態對范正紋開始了威脅:

范正紋,你如果再不離婚,我將把你的一切醜惡罪行公佈於世!

他沒來得及把范正紋的罪行公佈於世,自己竟然病了,而且是令他痛不欲生的心臟病。一時間,他們的關係似乎緩和下來。范正紋本指望通過對他的照顧,喚回他的良知和愛心。然而,今年年初,他再一次以公布范正紋所謂的醜行為要挾,提出離婚。

如果說范正紋不離婚是因為還愛著這個男人,不如說,范正紋是為了女兒的成長和自己正在上升的事業。尤其是後者,可以說,在市委宣傳部部長一兩年退休後,在幾個副部長中最有希望接替部長職務的便是年輕有為的范正紋。在這種節骨眼上,范正紋更注意自己的政治形象,她愛自己的聲譽勝過一切。她絕不允許離婚這種對政治生命極有殺傷力的事件發生在這個時候。更何況上次她給這個男人送去大量食品時,這個瘋狂的男人竟然拿出一份記錄范正紋多年來與某些領導應酬、過節送禮,以及家裡曾經收到的禮品的詳細材料。看來這個男人真的瘋了,為了離婚,他已經孤注一擲了。

今天是歐陽通牒的最後期限,在上樓的時候,范正紋的恐懼已經摻雜了絕望的成分。不管是離婚,還是不離婚,這兩條路都似乎成了絕路。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對當初恩愛的夫妻會發展成視若仇敵的狀態,更搞不清自己哪裡的錯誤招致歐陽如此的仇恨。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聽天由命吧,這是范正紋開門的一剎那,告訴自己的。

歐陽仍然披著長長的頭髮,像美國街頭的流浪藝人一樣,穿著肥大的休閑衣服,嘴裡叼著劣質香煙,正陷在沙發里噴著煙圈。看著這個蒼白瘦弱的男人,范正紋突然想起她初次看見他時的樣子,也是這樣瘦弱,也是這樣蒼白,臉上的表情卻是陽剛的,而現在那副陰鬱和幸災樂禍的樣子,使范正紋不由得長嘆一聲,造化弄人呀!

想通了?歐陽盯著范正紋沉默和痛苦的表情,歪著頭,不陰不陽地問了一句。范正紋什麼都不想說,在經過多次的努力、掙扎甚至乞求後,她坐在這個充滿敵意的男人面前,突然發現這個蒼白的男人雖然在離婚戰爭上勝利了,其實勝得可憐又可悲,甚至勝得有點可笑。這個男人腳下穿的劣質拖鞋,嘴裡噴出的劣質香煙味,以及他們衣著上鮮明的貧富對比,使她第一次似乎明白了這個心高氣傲的男人那點可憐自尊的重要。或許,分開對這個一事無成、人生和事業雙失敗的男人來說更合理,更人道些。范正紋最後安慰自己說。讓他一個人去尋找所謂的尊嚴吧!

幾秒鐘後,她站起身開始從包里掏各種高級食品、衣物、日用品,以及她為他購買的心臟保健藥品,不無憂傷地回答了剛進來時歐陽的問題:想通了,今天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以夫妻身份說話了,希望你不要拒絕這份心意。

已經很久了,自從歐陽的離婚要求越來越堅決以來,他便拒絕接受她買給他的任何東西,也許為了表示離婚的決心,他像一個節烈的古代忠臣一樣,寧可餓死,絕不吃嗟來之食。而今天,當范正紋最後一次帶著對婚姻的絕望,以一份善意的心理,給這個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最後一次關愛時,沒想到結局是再次激怒了這個窮困潦倒的男人。或許事業太失敗了,生活太困苦了,歐陽看著這些襯托自己清貧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彷彿看見一個個嘲笑的臉,一瞬間感到自尊受到了嚴重傷害。他不動聲色地走到范正紋跟前,伸出瘦長的胳膊,像一支長長的掃帚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部掃到了地板上。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過後,歐陽又抬起腳,用穿著破舊變形拖鞋的腳,踢起一包有著雪白包裝的食品,那包食品在屋內划過彎彎的圓弧,呼嚕一聲,砸在電腦音箱上,然後像一隻雪白的肥胖兔子刺溜鑽進電腦桌下。

少他媽炫耀,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呀?不就是一個臭婊子嗎!歐陽重新陷回他的沙發里,看著自己強加給范正紋的痛苦而洋洋自得起來。

范正紋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以官場練就的一副理智,冷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她不想把事態鬧大。既然走到這一步,她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在這最後結束的時刻,她想給自己,給對方一點面子,以一種溫情的方式走過這個門檻。在以後的日子裡,她仍然希望這個男人有清醒的時候,並在清醒的時候,想起她對他的好處,從而會懺悔他對她的行為。更何況,在他們多年的生活中,他們的衝突,從來都是以這個男人的勝利而告終。

看見范正紋的沉默,以及臉上那副恰到好處的冷靜,以及由此表現出的修養和風度,歐陽像往常一樣不但沒有一點慚愧的表示,反而因為相比之下自己有失涵養而惱羞成怒:

又拿他媽的官架子,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醜惡嘴臉!

范正紋被罵得臉上發紅,但她仍然忍著這口氣。她甚至希望這個男人最後把心裡的惡氣出完,好讓他以後能夠心平氣和地過日子。畢竟,她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男人,畢竟她與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畢竟他是她女兒的父親,畢竟,以後,以後……他或許過得會非常艱難,因為他幾乎沒有收入。她不知道他將來以什麼為生。這種種想法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母性,使她一瞬間悲壯起來,不覺臉上又出現一副憐憫和愛惜的表情。然而,天性高傲、敏感自大的歐陽卻為這種表情再度嚴重受傷:

你他媽憑什麼裝出這樣一副可憐的表情,你以為別人沒錢就可憐啦,你以為別人不當官就丟人啦?歐陽似乎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抄起身邊一個靠墊,一把扔向范正紋,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婊子德行。憑睡覺睡出一個小屁官,就居高臨下了,簡直恬不知恥!

這並不是第一次聽他如此辱罵,因此,范正紋仍然能忍住痛苦,並聽著他惡意的攻擊。歐陽看見范正紋仍然保持著淑女的風度,仇恨再添一層,似乎不激怒范正紋,讓范正紋跟他一樣庸俗地謾罵,便對不起自己這樣不顧身份和體面的樣子似的。他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尋找更有力的句子,然後將聲調重新低了一些,換上一副鄙視的神態說:

瞧你們一家人,一副典型的小人得志樣。你爸爸唯恐別人不知你當了宣傳部長,那副德行,也只有他媽的垃圾工才能如此可憐,還有你那個志大才疏的弟弟,當個小副處,就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啦。最可憐的是你,你以為當個宣傳部長,你就不是垃圾工家庭出身了嗎?我告訴你,別太自以為是了,我跟你離婚並不是你想像中的我嫉妒你的成績,今天我可以正式坦白地告訴你,我跟你離婚的真正原因是,我討厭你身上散發的臭味,我一接近你,就被你身上天生的大糞味所窒息。儘管你穿高級衣服,噴高級香水,永遠都休想掩蓋住你父親遺傳到你身上的大糞味。你是大糞工的女兒,這一點,即使你當再大的官,你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更無法令我瞧得起你……

范正紋的良好修養終於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她的臉從潮紅,到紫紅,到青紫,終於開始扭曲。當歐陽口口聲聲地罵她垃圾工的女兒時,她還可以聽下去,因為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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