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記不清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幾點了。只記得當我最後走完那段漫長的路程時,許多飯館、甚至酒店、網吧、酒吧等,都已經停止了營業,還記得走過我家幽暗的樓梯時,隱約聽見有女人的哭聲。我想,一定是與丈夫吵架了,或者發現丈夫有情人了,也許是被情人甩掉了……等打開自己的家門,屋子裡竟是死人般的寂靜,似乎沒有一點活人氣息。我從來沒有想到,兒子從我名下的消失,會使我家的屋子也產生這樣死氣沉沉的效果。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輕鬆地照進沒有合上窗帘的屋內。看著明亮、跳躍的光線,我感覺胃裡一陣極強的翻滾,我才想起,自從昨天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麵後,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二十個小時了,我還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從床上坐起,撐著搖搖晃晃的身體,像往常一樣直奔廚房,我知道那裡肯定有父親準備好的早餐。

然而,廚房裡一點熱氣都沒有,不但沒有早餐,連父親的影子都沒有。怎麼回事兒?父親是在睡覺?還是去買早點沒回來?我失望地從冰箱里找到了一塊不知什麼時間的麵包,一面充饑,一面向客廳走去。透過客廳前端的長廊,我突然發現了異樣:里門大開著,我昨夜換下的鞋子東一隻西一隻在兩個門中間橫躺著。自從父親來後,我經常在深夜回家,顧不上將鞋子收回鞋架。第二天早上,穿鞋時總會發現,父親早已將我的鞋擺好在鞋架上了。然而,今天父親什麼都沒有管。我站在過廊處,望著那雙鞋,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兆。接下來,我一面緊張地高聲喊著,一面向父親與兒子共同的卧室跑去:

爸,爸,你在嗎?

推開父親與兒子的卧室,我一眼看見,屋裡除了兩張整齊的床鋪和兒子的寫字檯和書櫃外,什麼都沒有。

怎麼回事?父親呢?我一面茫然地四下張望,一面自言自語。自從發生那夜的衝突後,由於兒子的被拘,我幾乎將精力全部放在對兒子的關註上了。我不但沒有關心過父親遭遇這場衝突後心理上承受的壓力,而且也沒有注意過父親在外表和神情上的變化。我多麼粗心!一個傳統的農民,在發現心愛的女兒這種不良的行為後,他將會產生怎樣的反應?我怎麼就沒有考慮過呢?

我又一次緊張起來,從眼下的情況看來,似乎父親整個晚上就不曾在家裡。這種想法使我頓時想起昨天深夜所感到的那種死氣沉沉的氣息。那麼,父親夜裡會上哪去呢?我心裡一下子不安起來。

父親不會出事的!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在兒子的屋裡開始尋找蛛絲馬跡,我希望從中發現父親的去向。當我掀開父親的枕頭時,看見一大張布滿歪歪扭扭字跡的紙出現在面前:

蘋蘋,在爸爸心目中,你一直是一個上進、要強的孩子,也是讓爸爸這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你離婚了,爸爸也不相信是你的錯。但是,那夜的情景,爸爸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不管怎樣,爸爸還是愛你的。爸爸只好把你的錯誤歸結到我的生病上,我想,肯定是為了給我治病,你才走這條道路的。

孩子,你知道不知道,爸爸的老命已經不值錢了。比起你的名聲來,爸爸寧可不要這條貧賤的命。今天,我把我這個拖累從你的生活中帶走了。爸爸臨走囑咐你一句話,你要記住:

我們貧窮,但是我們的志氣不能窮!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不能讓人戳咱脊梁骨啊!

遺書,這是我在看這張紙時腦中得出的第一個結論。不,這不是,當我清醒有可能面臨的結局後,我突然怕極了。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不是遺書,頂多只能算是一個留言條,他怎麼能出事呢?可是接下來,我發現皺皺巴巴的紙上是斑斑點點的淚跡。盯著那些淚跡,父親佝僂著背,一面寫留言條,一面流下一串又一串渾濁老淚的景象彷彿就在眼前。不,我僵硬地伸開手,似乎要將這副景象從眼前推開。然後告訴自己說,這就是留言條,不是遺書。當那些淚跡再一次晃在我的眼前時,我又不得不告訴自己說,這種留言與遺書在這個時候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有區別。我仍然在為自己尋找安慰,我自己辯解著說,遺書是人死時寫的,留言條是出門時寫的。父親寫的只是後者。他肯定是回家了,他又要以種地來還原農民的本色了。我了解他,作為一個女兒,我深深了解父親對土地的依戀。我強裝著鎮靜,從父親的屋裡走回我的床頭,然後拿起電話,開始撥老家鄰居的電話。我要證明給自己看,父親回老家種地去了。

電話接通了,鄰居說要去看一看父親是否已經回家,我就那樣坐在電話旁等著。電話里嗡嗡響著,我的心臟咚咚跳著。儘管我已經很脆弱,但我堅信,父親在家裡也許正打掃多日不住的屋子呢。

幾分鐘後,電話那端突然傳來尖聲的嚎叫,父親的身體已經冰涼!父親喝了敵敵畏!

我一直沉默地聽著電話里的號啕,似乎那個女人的號啕與我毫無關係。那是一個差不多三十多歲的女人,我每次回家,她都很熱情。我不相信,她為什麼大聲哭我的父親,我不相信。我聽見自己對著電話大聲喊了起來:你騙人!

不!蘋蘋,你的父親都已僵硬了。

爸——爸——兩秒鐘後,我終於再也無法自欺下去了,我感到身體里正有一股兇猛的液體從四面八方聚結起來,像高壓水柱般直衝胸腔,熱辣辣、冒著火焰,順著喉嚨,猛竄上來。我張大嘴巴,在喊出爸爸的同時,一口紅得耀眼的液體,像一股飛濺著紅星的火焰,從口腔直噴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炮筒里吐著的炮火。

瞬間,床頭櫃的白色電話,我的床上和前邊白牆上,已經染上斑斑點點的血液!還有手裡拿著的留言條也成了一張血紙,只留下幾個不規則的白角,似乎在有意提示著它曾經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為吐完鮮血,就要死了。但是,當我從那攤恐怖的鮮血中緩過神來,捲起血紅的留言條放到衣袋裡時,我發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仍然奇蹟般、強勁地向上伸展著。

第二天黎明時分,我終於踏上了我曾經生長了十八年的土地。寒冷的風在空曠的原野肆虐著,發出嗚嗚的聲音,有如一聲聲或尖厲或低沉的口哨,在遠處、近處,在頭頂上空或者在周圍腳下掠過。頭頂上還有星斗時隱時現,一彎蒼白的月兒就像兒子小時畫出來的,高高掛著,卻沒有光亮。我裹緊大衣,一面吃力地向前走,一面四處張望和回憶著。因為這實在太熟悉了,包括這場面、這情景,以及這痛苦而麻木的心境。但是,到底曾經有過多少回?到底是在夢中有過,還是在過去曾經有過,我實在記不起來了。我想,如果在夢中有過,顯然今天的情景就是今生註定的一劫了。

終於走到了村口,熟悉的村子一如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仍然顯現著它原有的輪廓,散發著熟悉的氣息。我已經清清楚楚看見那顆歪歪扭扭的老槐樹了。就是它,在我中學住校的年月,每個禮拜六的傍晚,它陪著老父親的身影在那裡眺望和等待。而今天,我走近它,看著它,卻再也不能看見樹下那個像它一樣佝僂的老人了。當我摸著這顆記載著我生命里最原始親情的老槐樹時,我突然感覺它似乎就是我衰老的父親。它的沉默,它的無奈,它滄桑而瘦弱的禿枝衰干,還有它蒼涼的聲音,以及在寒風裡迎著我伸出的手臂,原本就是我曾經的父親,我甚至都能聽到,正立在樹影里父親那蒼老的靈魂里發出的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但是當我仰首看見樹下那簇白花花喪禮用的紙花時,我終於隨著它嘩啦啦的聲音發出了凄厲的尖叫。

爸——

老槐樹在嗚嗚地叫著,紙花在嘩嘩響著,還有嚴冬的風在呼嘯,我相信每一種聲音里都有父親靈魂里的哭聲。他是被我氣死的呀,我相信他死不瞑目,我還相信他也在等著我,我相信他能聽見我的叫聲。於是,摟著那顆黑褐色老槐樹粗大的樹榦,我拚命地叫著,爸——爸——爸——

有人向我走來,有人在勸我,有人安慰我說,父親比村子裡許多老人都幸福,他有驕傲的女兒,他享受過城市的生活,他接受過先進的治療……

有人說,人人都有這樣的一天……

不,我在心裡大聲叫喊著,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儘管他在城裡生活過,儘管他接受過先進的治療,接受過現代文明,但是他不比你們幸福。你們知道他死時心裡有多絕望,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被善良的村民攙進了那個老屋,那個光線幽暗的老屋,曾經給過我多少童年的歡樂,還有那張破舊的桌子,曾經記載過我多少兒時的夢想,還有那個破舊的床……

那是父親在靜靜地躺著,我一頭衝到床前,對著那個影子般單薄的屍體,深深跪了下去。

人的生命原來這樣易碎,當我看著床頭父親喝空的敵敵畏空瓶,以及父親緊閉著的眼睛和嘴巴時,我才真正體驗了人生如夢的感覺。看來,死亡真的很簡單,只要那麼一瓶水,然後換上一身新襖新褲,只要雙眼一閉,兩腿一蹬,便張開雙手將塵世的一切都拋下了。我盯著父親深陷的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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