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幾天後,我終於從商報領到了第一份收入,一共七千元整。扣除前期投資,包括第一批計畫實施過程中的各類車錢、飯錢大約八百元,以及給那位宣傳科長的回扣三千元,我將凈賺三千多元。看著這厚厚的一摞錢,內心的快樂早已將那些羞恥的經歷從腦海中逼得無影無蹤。甚至在回家的整個路程中,我都難以使自己平靜下來。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經歷那麼多災難後,還能夠以這樣的速度掙錢。如果照此下去,那麼我的年收入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這是不是所謂的見錢眼開,或者是被錢沖昏了頭腦,我已經很難分辨。因為那個時候,我幾乎忘記,也許是不願想起,為了這筆收入,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我整個腦子幻想的便是,我可以給父親買回下個月的葯,為兒子改善一下生活,還有為自己買一套好點的化妝品……

車已經駛入市區,從車窗里吹進的風已帶有熟悉的氣味。我隔著包再一次悄悄摸著多次逼得我走投無路的金錢,感到難以自抑的興奮。再有幾十分鐘就到家了,回家我先要把這一摞錢放到父親的手裡,讓他數一數我一個月的工資,我要讓他高興高興,我相信,人的心情好了,病也會好得快。然而,當我剛剛從車上下來,走出出站口時,一眼看見從對面走來的袁一林。他衣冠楚楚,正與一位漂亮女士和一位男子一路說笑著走來。

想轉身躲開,已經來不及了。他正在扭身向那位女士交待什麼,接下來,他在與那位男子握手後,向我走來。

既然無法避開,我只好以一副平靜的姿態迎著他走去。他站在我身前,濃重的酒氣像一股熱辣辣的噴泉,直剌我的鼻腔。他沉默地看了我足有兩秒鐘,突然問了一句,領工資去了?那份合同的報酬?

他說話的尾音向上挑著,分明透露出不滿和嘲諷。我只好沉默著。兩分鐘後,他不再與我對峙,只說了一句,我送你回家吧!

我本來要拒絕的,但是當他突然神情激動,伸出手要抓我時,我才感到此時,在大廳廣眾下,最好順從這個喝了酒的男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執。他在保證一定小心後,我跟隨他坐在了他的車裡。

車在馬路上飛跑著,我剛才的好心情因為他的出現全部消失了。當眼前出現一座座高層的住宅樓時,我發現我們正駛入一片青草滿地、環境幽雅的花園式小區。我不由得大聲喊起來,錯了,你走錯路了。

他沒有理睬我的叫喊,而是像一個熟門熟路的司機,順著一座座漂亮的高樓,穿過一片片花草滿地的庭園,停在一座樓前。

他拉開車門,粗魯地說,這是我的新家,我有事找你談談。

你的新家?我脫口而出,幾乎同時,想起了他的太太。這時我的感覺就是迅速離開這裡,以免遇到那個女人。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他抓住我的手說,這是我個人的家,你不用怕她。

雖然如此,我還是戰戰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後,像一個賊一樣惶恐、警覺地進了他的屋子。那是一座漂亮的三居室房子。寬大明亮的落地窗,將整個花園裡的景色一覽無餘,兩個窗邊擺放的幾盆清翠的綠色植物,與窗外的景色溶為一體,使人晃若置身於一片綠色的生命環繞中。我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整個身心全部沉浸在對這套房子的讚羨之中。我一面好奇地再次證實著他剛才所謂的獨居的話語,一面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後,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觀賞。

幾分鐘後,我一面由衷讚歎著,一面坐在了客廳寬大的沙發里了。並大聲訊問著,這套房子只少得需要四五十萬吧?

他沒有像我那樣欣喜,而是情緒低落地點了點頭。這使我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告訴我,你今天領取了多少錢?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死死纏著這個問題不放,我更難以猜透他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才對這件事如此耿耿於懷。我有些不以為然地說:

你為什麼非要知道這些呢?這是我個人的事情。

他變得暴躁起來,瞪著眼睛說,我就是要知道。這不僅僅是你個人的事情,你懂不懂?

我也有點不高興,我不喜歡他借酒耍橫。於是小聲嘟囔著,為什麼不是我個人的事情。我自己掙自己的錢,自己養活自己的家,跟別的任何人有關係嗎?

你說什麼?他走過一步,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話語。

我聲音略微大了一些,底氣卻更不足了。因為他給我的多次幫助,使我一直覺得欠他很多。我只好委曲地說,我掙自己的錢養自己的家,與別人有關係嗎?

有!他竟然理直氣壯地大聲向我這樣宣布。

太奇怪了!面對他毫無理由的憤怒,我終於氣惱起來。袁一林今天怎麼了,酒後怎麼變得這樣不講道理,沒有邏輯。既然如此,我跟他這樣糊裡糊塗地糾纏有什麼結果呢?於是,我不再想理睬他,站起身,準備告辭回家。

我剛說出走的意思,沒想到他竟然一下子擋在了我面前,眼睛裡充滿了仇恨。他說,告訴我你從那個混蛋那裡掙了多少錢。

我氣得不再說話,只是提著裝有七千塊錢的包迅速從他身旁擠過去。在我擠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皮包帶子,並開始用力抻。出於害怕把包搶壞,我只好鬆開了帶子。因為那是我唯一可以出門用的包。

看來他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在拿過我的包後,竟然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子拉開拉蓮,將那七千塊錢拿了出來。

他舉著那摞錢,臉幾乎漲成了紫色。然後開始大聲責罵我,為了這一點點的錢,你竟然出賣自己。你今天還有臉去花這骯髒的錢。

我感到極為難堪,為他不留情面的揭露,也為我可憐的自尊和羞恥心。他沒有因為我的羞恥而停下指責,而是繼續瘋狂地喊著,你如果賣,為什麼不賣給我,我會給你最高的價錢,為了買你,我會付出我所有的財富,所有的,你明白嗎?

我被他的奚落和羞辱氣得羞憤交加,無地自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為自己的名譽奮爭,還是應該離開這個已經喪失理智的傢伙。在我還沒有做出決定時,他竟然一手舉著那摞錢,用另一手揪住我的前襟,然後拉著我橫過長長的客廳,向衛生間走去。

我被揪到了衛生間門口,只好無奈地站在豪華的衛生器具前,悲傷地看著這個失去理智的男人。他鬆開我的衣服,站在便池跟前,扭身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謝雨蘋,我讓你看看那個混蛋的錢是什麼!說完,他竟然啪噠一聲將那摞錢扔到了便池裡。

啊——我驚呼一聲,像被燙著了一樣,一步跳了過來,然後在他擰開水箱之前,不加思索地一彎腰將手伸進便池。幾乎同時,我聽見嘩的一聲,水箱開了。

那摞錢在我的手裡不停地往下淌著水滴,我低頭看著便池裡正在急速旋轉的水流,流了一臉淚水。我哭我的愛錢如命,我哭我的沒有廉恥,我還哭我最後的可憐自尊,我哭的最痛心的是,把我逼迫成這副丟人德性的命運。在那一刻,我真得說不清可憐的自尊重要,還是這筆錢重要,我更不知道在這二者只能選其一的情況下,我應該選哪一個。或許我已經沒有考慮的餘地了,在那筆錢眼看著將化為無有時,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已經難以擋住我對錢的渴望了。因為它將是我今後一段生活的全部依託,是父親進行藥物化療的僅有支撐。沒有它,父親或許死亡,沒有它,我與兒子就無法生活下去。比起父親的生命,比起兒子的生活,我可憐的尊嚴算什麼呢?

或許是我這種沒有廉恥的愛錢如命行為激怒了他,他瞪著我手中那摞濕淋淋的錢,突然發瘋地向我衝來。隨著他巴掌的舉落,我的手被他重重地砸了下去,那摞錢便像一塊濕濕的泥巴塊「啪噠」一聲掉到了地上。我盯錢的眼睛幾乎變綠了,我再一次迅速彎腰想把它搶過來。但是,當我的手剛剛伸過去的時候,他穿著皮托鞋的腳已經踩了上去。

面臨那筆錢的毀滅,我最後的一點羞恥心再次被對金錢的慾望潮水所淹滅。我低著頭,拚命瞪著那雙棕色的大鞋,在熱血沸騰的一腔仇恨里,開始用手搬動那隻大腳。然而,努力的結果不但沒有推動,反而看見那筆錢在他的大腳的又踩又擰下,已經有越來越多濕泥樣的紙屑從下邊擠出,粘在地上。我終於忍無可忍,憤怒起來,為那筆錢的命運,為我自己即將面臨的絕境,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瘋狂地將身子抬起來,狠狠撞向他的腰。

他還在狠命地踩著那點兒錢,正因為這樣,他身體的重量幾乎全落在了另一隻腳上。為了挽救那筆錢,我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聚在了肩上,然後,我嚎叫一聲,一下子將他掀翻了。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在倒下的同時,他舞動的胳膊碰壞了一隻漂亮的牙杯架,一隻玻璃杯突然摔碎在池邊,然後,我看見頭靠身後牆壁的袁一林脖子里一縷鮮血悄無聲息流下來。

我低頭注視著地上的袁一林,不知是因那縷鮮血而害怕,還是因為挽救了那筆錢而激動,竟然大聲哭了起來。袁一林在用手摸脖子後邊的傷口,我卻扭身在看已經被嚴重磨損的錢。然後,我一面哭著一面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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