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家又恢複了原來的天倫之樂,我卻進入了一個新的工作領域。我沒有再回省城,因為商報從報社與我本身的利益出發,為我定下了開拓我所在城市業務的方向。這樣我不僅可以省下在省城的開支,而且還可以照顧家,特別是可以利用在這裡的熟人關係,更快地開展業務。

對我來說,儘管這是一項非常艱巨和陌生的工作,但面對豐厚的利潤,我還是對這一新挑戰充滿了激情。第二天,我懷著新希望一早扎進了圖書館,並用整整一天的時間將全城大部分企業和商家資料記錄了下來。當天晚上,經過慎重篩選,我初定了其中幾家準備作為第一批開拓對象,我甚至還列出了一個有可能幫助我的熟人名單,希望能夠幫我進行初步的牽線和搭橋。其中,袁一林被列在了名單之首,因為憑他廣泛的社會關係,他肯定能夠幫助我打開局面。

在我還沒有聯繫袁一林時,袁一林卻先將電話打了過來。在兒子拿起電話的瞬間,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我希望那是袁一林。接下來,兒子冷漠的聲音立刻證明了我的猜測。我欣喜地走到電話旁,準備將電話接過來,但是,兒子卻在說了一句「她沒在」後,將電話掛了。

我站在兒子的身後,看著兒子扭過來的臉,不禁惱怒起來:為什麼這麼做?

兒子繞過我,瘦削的雙肩聳了聳,用背影說了一句我討厭他,然後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關閉的房門以及門上小普拉蒂尼的照片,然後回身拿起電話。

十五分鐘後,我在樓下上了袁一林的車。袁一林什麼都沒說,而是急速駛離了我的宿舍樓,似乎怕兒子追趕似的。幾分鐘後,車穿過一條寬廣的馬路,在一片閃爍的霓虹燈海里,停在了一座已經關門的銀行大樓前。袁一林奕奕閃光的兩眼,正緊盯在我的臉上。他焦急的地說:

我從南方回來後,去你的書店找你,發現已經換人了。打你的手機,已停機,往你家打電話,晨晨卻一直拒絕跟我說話。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再也不願回憶那段恐懼而傷心的往事了。我剋制著滿腹的痛楚,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書店被查封了,我下崗了。雖然我竭力做出一副平和的神態,但這兩句話說完,我發現自己悲傷的情緒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流泄出來。自從書店出事,我遭遇下崗,除了兒子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人給過我真正的安慰,甚至沒有人給我真正的關心。因此當袁一林第一次表示了關心和焦急時,我還是被感動了。廣場前有一輛黑色奧迪車緩緩經過,兩隻熾白的燈像兩隻巨大的眼睛好奇地探進了我們車內。我迅速擦掉眼淚,聽見他說,怎麼回事兒,是不是讓什麼人搞的?

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心裡暗下決定,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的背後原因。

晚上近十一點的時候,我回到了家裡。剛一進門,竟發現兒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分明是在等我。從他臉上陰沉的神態判斷,我們有可能為袁一林再次發生矛盾了。

媽媽,你跟袁一林在一起,是不是?

我並不想直接回答他,只是想告訴他我的困難,以取得他對我與袁一林暫時來往的諒解。

兒子你不了解,我現在的工作需要熟人,需要廣泛的社會關係……我剛說了一半,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說,媽媽,我知道你的困難,但是沒有他,我相信你照樣能做好的。

也許吧,但是這個開頭,我需要指點和建議,畢竟他見多識廣。然後,我走到兒子身邊,蹲到他的身前,盯著他惱羞成怒的眼睛,安慰他說:你難道不了解媽媽嗎?媽媽這麼大歲數了,能怎麼樣呢?

媽媽,兒子極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大聲嚷嚷著說,可袁一林不是這麼想的,你知道嗎?你找他幫忙,正好給了他機會,你知不知道?既然什麼都沒有,為什麼非要給人留下把柄呢?為什麼非要給人借口呢?你難道想了解他女兒如何說你嗎?你想知道他太太是如何罵你的嗎?你非得讓我在同學面前無地自容才行啊?……

兒子突然停下了指責,眼睛惶恐地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後。順著兒子目光,我扭過身,一眼看見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褲的父親,站在客廳與卧房的介面處,正默默地看著我們。客廳天花板上明亮的燈光照在父親衰老的臉上,在滿臉的皺紋里我讀懂了隱藏著的傷楚和酸澀。

爭論嗄然而止。不知道是兒子的激烈抗議起了作用,還是老父親滿臉的哀傷打動了我的心,我下決心不再因此傷害兒子正在成長的男性虛榮和自尊,也不再讓病中的父親為我的事情再有一點擔心。

幾天後,我已經在計畫的幾個商家開始了初步接觸和周旋。在匆忙的奔波和對利益的極度渴望中,下崗的灰色心理慢慢被忙碌的腳步甩在遠處。在日益變暖的春風中,棄掉那副沉重的心理負擔後,我覺得自己更像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時刻等待和盼望著豐厚的利潤像麥收季節金黃的麥粒隨收割機的轟鳴滾滾而來。這樣,我便可以用事實和金錢向那些嘲笑我的人們證明,下崗不但沒有毀滅我,反而造就了我的新生。

就像最美的風光總是在山的最高處一樣,要獲得如此高的利潤回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經過了多次與多家企業的交涉和周旋後,我發現掙錢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像望著沒有盡頭的高山,對遙遠的景觀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樣,在無盡感嘆的同時,發現那成堆的金錢越飄越遠。半個月後,第一批劃定的商家已有三家明確拒絕了我的遊說,另兩家也幾乎以模糊的口氣一面拖延一面婉拒。到此時,只剩下一家較為有名的飲料廠取得了些微進展。而這種進展卻是我在對宣傳科科長進行了多次宴請,並保證讓利情況的許諾下,暫時取得的。我們約定,只要事成,我將提給那位科長三千元錢,作為交換條件,科長將幫我攻下主管宣傳的老總。

事情原來這樣複雜,怪不得提成會這麼高。在經歷這些日子的奔波後,我才明白要想拿到這高額的收益,必須攀登常人所沒有勇氣攀爬的山,這就是所謂高風險與高利益同在的道理。車錢、飯錢每天不停地往裡搭著,自尊和虛榮隨時隨地損害著,而充滿了誘惑的提成仍然如夏日高懸的太陽,雖光亮刺眼,卻遙不可及,甚至看都無法看清楚。對金錢的渴望,對初戰告捷的期待,使我焦渴的心一天天在狂燥和不安起來。初次上陣,我就像早春一顆剛剛破土而出的幼苗,如果沒有陽光的照射和雨露的滋潤,便有可能迅速夭折。我一天天脆弱而無奈地等待著事情的進展,一天天沮喪而可憐地數著僅剩的積蓄。終於在一個禮拜五的下午,我接到了宣傳科科長打來的電話。

他告訴我,晚上在花園酒店,已經約好了張副總,要我務必提前趕到,務必在晚上陪他喝好酒。只要他高興了,事情也就成了。

在聽到他的約定後,我幾乎感激得不知所措了,事情總算進入了關鍵環節,只要這一著兒棋走好,那大幾千塊錢的收入馬上就可以落進腰包,父親每個月需要的昂貴藥物,便也可以迅速取回家。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幾乎感覺到手指數錢的快感正如一注強勁的熱流通過神經傳輸到了全身,在即將面臨的成功挑戰面前,我感到自己已經像一隻上滿發條的鬧鐘,正在迅速跳動著的機械聲中,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正是一個春意漸濃,花香襲人的黃昏。大朵大朵的白雲,隨著落日的西下,掠過天空,還有絲絲縷縷的春風正從半開著的窗子無聲飄來。懷揣著飛揚的心,我站在鏡子前,一遍遍試穿衣服,改變髮型。經過一個小時的刻意修飾後,我才心滿意足的邁出家門。

夜幕已落,城市如一個美麗的女郎,以無形的魅力在所有空間散發著迷人的光輝。我在計程車里,盡情享受著春夜的帶給人的浪漫和溫情,想像著即將來臨的挑戰和成功。一個小時後,我已經走進那座名符其實的花園酒店,開始了自己營銷生涯第一輪最關鍵的交量。我是志在必得!我堅信今戰必勝!

這已是第四次與張副總打交道了。這個年已五旬的商場老手,不但有一副精明的頭腦,還有一張能攪善變的口才。第一次我以記者的身份冒然闖進他的辦公室,他只用了簡短的五句話便回答了採訪,而我幾乎沒有時間述說自己真正的打算,便發現自己已經從他的屋裡走了出來。第二次進他的辦公室,他在禮貌地聽了我的打算後,僅僅用七句話,我再次「心悅誠服」地結束了採訪。而第三次,是我出錢,讓一個曾經在工作上有過來往的朋友出面,請這個老傢伙吃了一次便飯。因為我的這個朋友與這個老總有不錯的交情。這一次,我與張總總算有了較深的認識,關係也增進了不少。這第四次,在我將自己事先擬好的詞背得滾瓜爛熟,準備首先出擊時,我發現那位精明的張總幾句玩笑話,我的開場白便告作廢了。

他說,今天只喝酒,與酒無關的事情不談。

我苦笑著,一口咽下手裡的酒。

三杯酒下肚,對面的張副總已經放鬆了神經,而我已經發熱的臉也在泛起微紅。我突然想笑:人,可以聰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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