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上午八點半的時候,醫生開始查房。從那個高大醫生的表情上,我仔細地尋找著跡象,但是看到的仍是一副平靜如水的臉,絲毫沒有什麼可怕的徵兆,我想如果胃癌結果真的已經出來,他肯定在說起父親的病情時有所流露,起碼在看我的表情時會有所變化,比如有一點遺憾,或者一點憐憫等。因此我再一次自我安慰說,看來沒有什麼大事。

我總是在一些恐懼的事情上為自己解壓,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不會因為你的任何舉動而改變。當我在醫生查完房,坐在醫生的對面,等著醫生將沒有癌變的消息告訴我時,我才發現比起許多人來,我其實更脆弱。

儘管我一再告訴自己結果不會太壞,但還是發現自己正在難以自抑地顫抖。醫生開始談論父親的病情,我又開始默默念誦醫生後牆上長長的值班醫生名單。如果說我是為了轉移恐懼,不如說是為了逃避聽見可怕的消息。其實,對於脆弱的人來說,你越是逃避什麼,往往越難逃避什麼。因為在你害怕和逃避它的時候,也是你明白它難以避免的時候。這使我在逃避醫生那串平靜的話語的時候,逃避掉的也僅是無關緊要的開場白,而真正害怕和躲避的宣判結果最終還是不折不扣地落進了耳朵。

他說,結果顯示,你父親的病是胃癌!

我停下了默念,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但我沒有哭泣,也沒有流淚,只是把眼光從牆上那串醫生名單中收回,與醫生平靜地對看著。在臨出門的剎那,我還努力作了一個告別手勢,以顯示自己面臨危難的鎮靜和剛強。直到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出來後,癌症的念頭才開始越來越清晰地佔據腦子,僵硬的臉也開始恢複應有的表情。走過拐角的時候,有個娃娃臉的小護士正推著一隻裝滿輸液瓶子以及各種藥物的小車從我身旁走過。我差點撞到她的車上。她停下車子,望著我柔和地說,你沒事吧?

我?我愣怔地望著她,腦子被癌症的念頭佔滿了,恍惚地說,我沒有得癌症,我能有什麼事?

她像一陣風刮過我身邊,我的眼淚到此時才因為這句回答被突然觸動了。是啊,我沒有得癌症,當然我沒事,是父親得了癌症,父親有事了,父親要死了……我突然難過極了,為父親這辛勞的一生悲傷極了。前邊已經是病房了,透過病房半開的門縫,我已經看見父親臘黃憔悴的臉。我突然意識到,我是這個病危的老人的唯一依託,因此我無論如何不能跨下來。雖然我貧窮,但我不能喪失意志,儘管我沒有把握,但我不能喪失希望,更不能垮掉精神。我停下腳步,抬起衣袖擦凈眼淚,然後用力甩了甩頭,似乎要把腦中的災難念頭擺脫掉似的,我告訴自己說,我要治好父親。因為我已經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和依託,那就是醫生最後的一句話:有的癌症可以控制,甚至能活很長時間。

情緒平靜下來,我努力將臉上的肌肉放鬆作下來,讓表情輕鬆起來。一分鐘後,我已經坐在父親的身旁,向他咧著嘴露出了笑容,我說,沒什麼大事,胃上有個穿孔,需要做個小手術。

那得花多少錢呀?

剛剛調整好的情緒再次被父親這出其不意的問話擊潰了,我感到壓抑的心正在絞結般疼痛。在這樣的時刻,在醫生幾乎判了他死刑的時候,他不但沒有追究自己的病情,甚至根本沒有從我臉上看見任何災難的痕迹,反而為這一筆費用難過和痛苦起來。我一直瞧不起那種要錢不要命的人,但是在這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了父親的偉大。對於一生節儉的父親來說,在他面臨金錢和生命選擇的時刻,我想,可憐的父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生命,而將那一筆金錢留給他的女兒。

我在心裡發誓,父親,不管需要多少錢,我都要給你醫好。

一個禮拜後,手術如期進行了。那是一個陰鬱的冬天午後,天空低垂著,陰暗得像要流出灰黑的汁液似的,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見天井院落里兩顆裸露著衰敗景色的老楊樹,正在寒風中瑟瑟抖抖地搖蕩滿樹的禿枝,似乎在彼此訴說著生命的凄涼。在父親的車剛剛推出病房的時刻,隔壁房間里突然傳出一聲呼叫,幾乎同時在我們身旁一下子湧出成群的醫生和護士。在我們的車還沒有拐過走廊時,身後便傳來了哭嚎聲。看來有人已經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正在親人的哭叫中悄然走向另一個世界。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手術車上躺著的父親眼裡正有兩滴渾濁的老淚湧出來。

手術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個過程幾乎可以將一個健壯的人逼瘋。兒子雖然請了假來陪我,但不能減輕這種等待的痛苦。我們站在一個擁擠的等待室里,足量的暖氣使狹小的屋內空氣越來越污濁。一排座椅上的人幾乎沒有人能夠自始至終坐下來的,個個心焦氣燥,坐立不寧。我從等待室走到走廊,站在廊間的窗口,看灰白的天,看蒼涼的樹,看來來往往的人,再從走廊走回等待室,看等待室里焦急的人們,然後再走到緊閉著的手術室門口,瞪著手術室那三個大字出神。大約一個小時後,手術室緊閉的大門有了動靜。當大門敞開,有護士推著已做完手術的病人走出時,還有身穿淺藍色手術衣的醫生從中走出。然後有人向等待室喊著病人的名字,於是有的家屬便急匆匆地從我們的身邊走開。

時間在這種凝滯的氣氛中悄然滑過,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坐在牆角椅子上的兒子似乎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已經停下了剛才不停地問話,像一個有沉重心事的男人沉默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手術等待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父親的床號終於被叫了出來。我兩步衝出屋門,沖向從手術室走出的醫生,我要知道結果怎樣。

是這樣,我們打開腹腔發現,你父親的癌已經擴散,呈糜爛狀態,手術的危險性很大。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一時間感到暈頭轉向,醫生的淺藍色衣帽似乎正在變作一朵輕柔的雲彩,忽東忽西地在臉前飄動。

他開始帶有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已經儘力了,我們請來了醫院的老專家,但限於我們的技術和醫療設施,對於這樣的手術實在沒有把握……

這怎麼可能呢?怎麼突然就那樣嚴重了?我不相信似地自言自語,似乎已經忘了面前的醫生。我記起父親為我們做早餐的樣子,記起父親每天為我開門的樣子,還有父親買菜討價還價的樣子。他怎麼突然就病得要死了呢?正在我暈頭轉向地想著剛剛過去的一切時,一聲尖厲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不——

身旁突然衝出一個紅黑相間的身影,沖向醫生。

那是兒子!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看見兒子正抱住醫生的腰,號啕起來。他那件黑底帶有兩條紅色帶子狀花紋的羽絨服,在身後鼓鼓囊囊,倒像一個裝滿了東西的旅遊背包,並在他的哭聲中發出悉悉嗦嗦的響聲。

父親被推了出來。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灰白蒼老的臉上卻是一副安詳的樣子。我不知道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父親是否能感覺到我與兒子的哭泣,也搞不清可憐的父親從這個房間里出來後,還能與我們共度多少時日。望著對我與兒子沒有反應的父親,我感到了生命的殘酷和親情的無奈。車輪在水磨石地板上輕快轉動著,滑出有節奏的聲音,也碾碎了我對生命的一片敬畏之情。

書店生意在父親生病的時間裡迅速滑坡,利潤大幅度下降。在父親手術以後,病情還沒有突然惡化的情況下,我抽空兒回書店進了新書,並且及時將我的生意經驗傳授給了經過一年考驗還算忠誠的小店服務生。為了更快地賺錢,我甚至把盜版書和非法出版物的出售情況也告訴了她,並答應給她新的利潤提成,以保證書店利潤的提高。

這一段時間,我還到單位辦理了合同續簽手續,上交了前一年的利潤二萬元,而當初單位借我的二萬元,我以父親突然生病為理由,請求延長時間,由於楊局長的出面,單位答應了。當楊局長通知我,單位已經批準時,我對楊局長的感激簡直難以言表。當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便用信封裝了一千塊錢,來到了局長辦公室。

辦公樓里里外外的一切還如原來一樣,就連樓道里散發的氣味都沒有改變,而我卻已改變了那麼多。我從一個文質彬彬的研究員,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銅臭味的書商,而且是一個私下搞非法經營的書商。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改變是順應了時代的發展,還是背離了我們做人的原則,但是不管哪一樣,唯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面前,那就是,我已經從當初的困境中逃脫出來,而且日子正在過得一天天好起來。我想,為了生存,為了父親的晚年,為了兒子的成長,我可以捨棄當初一些做人的原則或者道德,我甚至可以為此原諒自己一次。回首自己走過的路途,我似乎別無選擇。在我偶爾為自己的非法經營感到恐懼和自責的時候,我總能為自己找到一堆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有多少官場成功者如常天麗輩,是通過正當途徑上去的?有多少生意場幸運者是通過正當經營得來的?

到達楊局長辦公室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坐在楊局長的沙發上,在明亮的日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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