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半個月後,經過一番競爭,我終於打敗了另兩個對手,拿下了書店的承包權。根據楊局長的提示,在承包競爭時,除拿出了一套完整方案後,我還出其不意地將承包經營額提高了三千,其他兩個對手一下子被打敗了,然後知趣地退了出去。我知道在年底,既使我完不成二萬三千的任務,楊局長也會說服其他幾個領導,然後以書店的繼續維持為理由,將承包費降為二萬的。那些天,我對楊局長的感激幾乎是無法表述的,我幾次給他買來東西,他都拒絕了,從他的話中我已經隱約知道他對我家庭情況的了解,因此他一定是出於憐憫或者是同情才這樣大力幫我的。

袁一林聽說我的工作變化後,大吃一驚,他首先猛打了一通電話,呼來幾個正在做圖書生意的朋友,然後做東大肆宴請了一頓,以便我與他們認識。飯桌上,那些朋友還真得很俠義地拍胸發下全力幫我的誓言,而後,袁一林又為我傳授了大量的生意經。從此,我便踩著從單位暫時借來的一個小三輪,穿行在刺骨的寒風中,開始了我坎坷的生意生涯。

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據氣象專家說,這幾乎是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由於工作的巨大變化,初次出戰的勝利,特別是楊局長對我的大力協助,我感到躊躇滿志,因此穿著那件鼓鼓囊囊的衣服,不但外界的寒冷幾乎對我沒能產生任何影響,我甚至覺得內心總有一股熱火般的勁頭沒有使出來。那時,我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夠在新的領域裡闖出一片新的天地,以「感謝」李子峰和常天麗對我的「栽培」。

萬事開頭難,這句話一點不假。雖然,心裡蹩著的勁頭一直膨脹著,特別是在掙錢慾望的鼓舞下精力倍增。但是在起初的日子,在生意上還是摸不著門道,這使我有時不免產生沮喪的念頭。特別是在街上蹬著三輪車,總有一種落魄的傷感,尤其害怕碰到熟人。因為在我這個年齡,在許多朋友和同學都已開著自己的汽車呼風喚雨時,我卻混來混去,竟然與一些剛進城的農民工一樣蹬起了三輪車,特別是我還得像他們一樣被一些路警呼來喊去,甚至罰款,這更使我感到丟臉和難以忍受。

因為騎著三輪車,我購進新書不能走大路,只好七拐八彎走一些偏僻小道,其中有一條必須經過的道路恰好離於致的辦公大樓不遠,每次路過時,我都能清晰地看到那個大樓窗戶上零星擺出的盆花,以及窗口透出的明亮燈光。不知為什麼每次走過那條路,我便有一種氣短的感覺,總害怕他會發現我這副落魄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天,我終於騎著三輪迎著他駛過時,我卻因為他的無視而哭了。

那是一個昏暗的午後,我像以往那樣穿著舊羽絨服,頭上戴著毛線編織的帽子,脖子里圍著一條灰色圍巾,腳下蹬著破三輪,行進在這條狹窄的小街上。在我的前邊有一輛收廢品的三輪,上邊坐著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的老漢,還偶爾扯開嗓子吆喝兩聲。我禁不住想,街上人們會不會把我與這個老頭相提並論呢?或者把我們認做一夥呢?就在我東張西望,尋找機會超越這個破車,以免被當成老者的同伴時,突然看見前邊人行道上走著的於致。

自從去年冬天,在他的辦公大樓下看見他與他的女人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一年時間過去了,我已經很少浪費心思想念他了。在我的感覺里,這個男人已經變成遠方的風景,不管如何壯觀,如何偉岸,那都是他自己世界裡的驕傲了,與我的一切已經毫無關聯。但是,當我以這樣一副模樣突如其來地與他相遇,並變得呼吸緊張、手足無措時,我才發現我的神經仍然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當他抬起頭向前方看時,我幾乎想扔下車子跑開,但我既無力跑掉,也無力停下,只有機械地任腳下的輪子向前轉動著,獃滯地等待事情的發展。

他依然風度翩翩,黑色皮衣裡邊打著領帶,而那條領帶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了。他一隻胳膊夾著一個黑色皮包,兩眼茫然地向前看,眼神正瞟過我身前躬身蹬車的老者,向我看來,我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眼光穿過我的帽子後,所引起的輕微顫動。但是當我的車子慢慢與他接近,相交,彼此將背影留給對方時,我才明白過來,他根本沒有發現我。我一下子意識到,我的變化一定太大了!在他的眼裡,我像一個賣菜的下崗工人,還是像一個擺地攤農民都是次要的,關鍵的是我已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然後我像被狠狠擊了一棍,一邊暈頭轉向地蹬著車子,一邊哭了起來。

有好幾天,我的情緒處於低谷中,自從接下書店以來所有的幹勁和熱情像被抽空一樣,我不禁又懷念起以往雖然清貧但還算體面的日子。於是,對常天麗和李子峰的仇恨再次使我將牙齒咬得咯嘣作響。我不停地發誓,我總有一天要向這兩個人報仇,清算我的損失。

心情不管如何糟糕,日子總要過,生意總要做,否則,我不但會沒有錢掙,不能養家,而且有可能債務累累,這就是做生意與掙工資最大的區別。就這樣,我強打精神,幾乎每天一次,或者隔天一次蹬著三輪去逛書市,或者了解書市行情,暢銷書市場,或者買來新書。大約五天後的一個午後,我正穿著一件寬大的藍色工作裝,像一個賣菜師傅一樣挽著袖子,從三輪車上扛下一箱沉甸甸的書,準備往屋裡走時,突然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我的書店旁邊。我沒有在意,因為常有一些開車的官員或者學者光臨書店。因此,我仍然搬著書箱,吃力地扭轉身一步步走進小店。但是當我進屋卸下箱子,走出門準備搬動另一箱書時,突然看見從車上走出的人,正站在汽車的不遠處,痴獃獃地看著我。

那是於致!

那個沒良心的、無情無義的前夫!

我一時也愣在原地,任寒風肆虐的手揪扯我的頭髮,一會遮住我的左眼,一會遮住我的左臉頰,我的心在這種出其不意的相遇中,像突然被投進一片結冰的湖中,冰冷、疼痛而又彷徨無措。已經一年多了,自從離婚,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第一次主動跑來看我,就像當年他出其不意地找我談戀愛一樣,又給我極大的震驚。他總是這樣沉默和理智,不到最後一刻,從不會情緒化地做出任何一件事。我恨他這種行事方式,但是也許正是這個缺點,使我到現在都對他難以釋懷。如果說對他跑來看我心存感激的話,不如說我的痛恨更多一些。

我們就這樣站著,隔著十五米的距離。像兩個社會裡的人,在互相做著襯托,展示著貧窮和富有。那是怎樣懸殊的比較呀!他西裝革履,開著騎車,而我蓬頭垢面,天天蹬著三輪,他金屋藏嬌,榮華富貴,而我在供養一老一少的生活中,艱難掙扎,這一系列的念頭使我迅速從巨大的悲痛中緩過神來,一時間變得怒不可遏。

來看熱鬧了,怎麼樣?開心吧?我竭力壓抑著委屈和羞恥的情緒,將寒風吹過臉頰旁的一縷頭髮恨恨地拉到耳朵後,憤怒地說。

我一直想來看看你,但是又怕起不到好作用。他已走過來,不但沒有理睬我的憤怒,反而平靜地說道。我非常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做沒有用處的事情,也從不做沒有好處的事情。

我已經眼眶潮濕起來,因為喉嚨哽咽難以說出話,只得聽他繼續著平淡的話語:幾天前的一個午後,我看見你騎著三輪過去後,我才意識到是你。我想,你一定出了什麼事,否則怎麼會蹬三輪呢?我這幾天一直在單位打聽你,後來通過辦公室才找到你。

我的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僅僅因為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說出幾句似乎關心我的話語我便感動起來。這使我在痛恨自己的同時,更痛恨這個讓我變得如此軟弱的男人。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前邊兩排只剩光禿禿枝椏的白楊樹,正從高處向下散播著朦朧的夜色,遠處有座巨幅的燈箱正通過一行行流動的字幕將變換的光線射過這群禿樹。我脆弱的情緒因為這突然來臨的夜色而變得惶恐不安,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希望他能與我多呆一會兒。

我太容易忘記自己的角色了,當我一心等待著面前這個曾經相愛過的男人能夠邀我吃一頓晚飯,給我一點兒安慰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接通電話,我一聽便知道是他太太的電話。因為他正在柔和地說著,我有點事,可能要晚點回來,他甚至還說,別等我吃飯了。

我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感到自己受到了可恥的欺騙和愚弄,其實我明白,是我自己不爭氣的情感愚弄了自己。我因為自己剛才丟人的念頭和表現而變得氣惱不堪,大聲沖著剛剛關掉電話的於致喊道:

你沒有必要來看我,我很好!

怎麼啦?他一臉疑惑,為我突然暴發的憤怒而感到不可理喻。

我一邊想像著他的太太,想像著他與太太的生活,一邊瘋狂地喊道,離我遠點,別讓我看見你!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為什麼?我希望我們能夠談談,我覺得你需要幫助。

幫助?!我一邊大聲冷笑著重複這兩個字,一邊憤怒地高聲叫著,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搞錯沒有?你忘了我們分手時我給你的誓言嗎?

……於致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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