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我拒絕了李子峰將我送醫院的提議,在他的攙扶下從他的家裡出來,獨自坐上他給我打的車,回到了家裡。

我已經顧不得分析這樣做的後果了,我也無法顧及聰明的李子峰是否會相信我的行為了。我只知道那夜無法接納他,無法接納一個與於致完全不同的男人。雖然那個午後,我曾經與這個男人成功地走進了性愛的世界,雖然從那天開始,我覺得已經喜歡上這個博學的男人,但是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的相愛需要了解的東西太多,真正的相互接納需要熟悉的東西也太多了。現在回憶起那個午後,所有的過程簡直就像是一場模糊的夢,我幾乎想不起,我怎樣與他摟抱到一起,怎樣接受他的第一個吻,怎樣與他的身體相溶在一起,甚至想不起我是否曾經看見過他的身體。或許那個時候因為生病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徹底失去於致被打擊得暈頭轉向的緣故,我幾乎不在乎身邊那個男人是誰,只要隨便一個能在那個時候拉我一把的男人,我或許就會投進他的懷抱。當然,還有一種或許,就是那還是冬天,一床厚重的被子將這個男人身體的缺陷,或者說將這個身體中與於致完全不同的東西全部掩蓋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才能僅憑自己的感覺接納他。但是,這個夜晚,當所有的背景都不存在的時候,當肉體毫無隱藏地暴露在眼前時,我還是一下子發現了於致在我心理上所造成的深遠影響。

那天深夜,我在這種種思慮中失眠了。我幾乎一夜都在想我們的關係,想我們的未來。當第一縷陽光悄然從沉重的窗帘透進時,我終於理智地做出了最後決定:我一定要再努力一次,因為我的書還沒有出版,因為我不希望常天麗做我的上司。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面對李子峰,我還是感到了一種難以克制和掩藏的尷尬。我說不清是因為自己作賊心虛的緣故,還是他確實有了改變。我感到在他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表情後邊,有一種我難以讀懂的東西若隱若現地生長出來。這種東西到底會長出什麼果子,對我將會產生多大影響,我一直在不停地預測,但是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能猜准。在那段時間,我所有的努力只是竭盡所能地主動打電話給他,以暗示我對他的思念和保持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知道,唯有他是我改變工作,改善生活的希望。但是,就在我繼續努力改善心境,準備再次接納李子峰,從而等著他對我的許諾變成現實的時候,我的書,我的提職,提職後報復常天麗等一個個如意算盤卻已經在一場場難以預料的陰謀中變得破碎不堪,像一場場春風搖動的月影,隨著流風煙消雲散了。

最初是從李子峰給我的電話越來越少開始的。我記不清我與他的電話聯繫是從我們關係發生質的變化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開始的,但是自從有了這個開始,我們的聯繫幾乎達到五天平均有三個電話,而且細心的他總是選在兒子不在家的中午給我打來。我能感到他是真心的,但是真心到什麼程度我又覺得難以把握。自從那個夜晚後,李子峰在連續兩天的電話問候後,慢慢變得稀少起來,甚至十來天都接不到他的電話,我敏感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的縫隙開始加大,同時我還嗅到了另一種危險臨近的氣息。

大約兩個星期後的一個中午,我忽然接到李子峰的電話,他說已經為書稿出版的事情聯繫好了,並且要求我第二天帶著修訂稿到市郊一座貿易大樓附近等他,時間是下午三點鐘。這個電話一下子又喚起了我對李子峰的信任和感激,我甚至為自己對他的誤會自責了好一會兒。

這是一個陰鬱的夏日午後。我著意修飾了一番,希望自己的外表能讓李子峰喜歡。但是下午颳起了五六級大風,它不但將我的好心情吹得七零八落,而且將我費了好一番力氣化好的妝也吹得烏七八糟。我穿著一件時尚的以白色為基調的裙子,優良的做工和典雅的款式,襯托得我頓時年輕和風雅起來,這一發現,讓幾個月來一直沉浸在灰暗心境的我,不由得增加了不少自信。

我沒有騎自行車,因為大風會吹得我灰頭土臉,我也沒有打出租,因為我的工資使我只夠維持起碼的溫飽和最後的一點點體面。我坐的是公共汽車,雖然需要倒車,但是我別無選擇。擠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看著車外滿街飛舞的灰塵和垃圾,我突然想起曾經看過的文章——《拒絕貧窮的愛情》。作者在文章里自始至終表達了一個寧可不要愛情,決不要貧窮愛情的觀點。是啊,貧窮怎麼奢談愛情?當有錢人在溫馨的茶館、酒吧、電影院製造出的情調里培養愛情時,窮人捂著可憐的錢袋子,一面談論愛情一面算計著餘下日子裡的溫飽,那種情景想來不僅滑稽可笑,而且可悲可憐!……說到底,愛情其實是一種奢侈品,一種富人才夠輕鬆享用的精神食品。就像今天,當我傾其所有將自己修飾到最佳狀態,卻因為無錢享受高級交通工具,而變得風塵僕僕時,愛情又會打多少折扣呢?

一個小時後,我已經在大風中貯立在指定地點,像一隻淺色風標,在飛沙狂舞中翹首觀望。街頭行人稀少,偶有過往者都是匆匆的行色,更看不見像我這樣著意打扮的女人傻站在風裡。有大得驚人的雨滴夾雜在滿天飛舞著的廢舊塑紙和臟爛紙片中,從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有的直線般砸落在頭上,有的從斜里像一隻亂撞的鳥沖向四肢。我一手捂著頭髮,一手擋著眼睛還在張望,但是飛沙漫天中沒有李子峰到來的任何跡象。我既不敢躲起來,我怕或許那一會兒正好錯過了所長,也不忍心回去,只好站在風雨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或許他正在路上駛過來。

雨點從最初沒有節奏的噼嚦啪啦聲,慢慢加大加急,聲音逐漸成為嘩嘩聲。我終於一咬牙結束了這傻瓜似的等待,逃進了最近處一座大廈的屋檐下。透過身後乾淨的玻璃,我看見大廳牆上的鐘錶正指向四點五十分,那一刻,我擦著從頭髮上不斷滴到臉上的雨水,低頭看著自己已經淋濕並且粘在身上的衣服,覺得自己又可憐又丟人。

好在陣雨來得快去得快,大約半個小時後,暴雨急收,天氣突然轉晴,而這時,已經近五點半了。我從屋檐下重新走進清新的街道,再次滿含期望地觀望著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不得不承認,李子峰不會來了。我手提著被雨水衝過的小包,無精打彩地向著來路走著。我暫時不想乘車,因為在最後一刻,我仍然抱著一絲期望,希望他能在赴約的路上看見順著來路走著的我。

我走了幾乎一站地了,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幹了,但是仍然沒有李子峰的蹤跡。前邊是一座剛剛峻工的大型建築,巨大的廣告牌上是一幅美麗的草原圖。我猜想這座建築一定是一個奶製品公司。在它旁邊是一座豪華賓館。就在我失望至極,並準備尋找車站坐車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似曾熟悉的人影正從這座賓館裡走出來,然後走到一輛車前坐進去開走了。

這是個似曾相識的車號。沒錯!是我們單位的車,而那個人是我們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長——孫旭!

我腦中一下子有了答案:李子峰一定在這裡開會,才把約會定到這麼遠的地方吧!然後我就給李子峰找到了沒有赴約的理由:一定是會議臨時沒有開完,他才沒有騰出時間赴約。

我為自己的發現而歡欣鼓舞起來,身體的勞累和精神的萎靡頓時也煙消雲散,我邁開輕捷的步子,快速地走向賓館,希望能證實這個判斷,並且找到李子峰。但是當我邁進大廳,走向電梯間,等著電梯的時候,電梯門開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常天麗!

儘管我對這個女人一向存著極端的厭惡,但是在那一刻,我還是迫不及待地衝過去,打算問一問會議的情況,順便打聽李子峰。但是當常天麗看見我後,我發現她白皙的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特別是當我問她是不是開會時,她卻支吾起來,而且一臉的尷尬。

她告訴我正在開會,然後又說,沒有,接下來又說會已開完了。從她臉上的神態和結結巴巴的口氣我似乎明白了我的處境:這是我最不應該出現的時間,我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事情。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就在我倆尷尬相向時,後邊一位身穿天藍色制服的服務小姐幾乎是一溜小跑向我們走來。然後,她舉起一個身份證樣的東西沖著常天麗說,女士,你的那位朋友將證件掉在房間里了。

我與常天麗幾乎同時下意識地望向那個證件,一眼看見那個照片正是我們的副局長。接下來,常天麗的臉紅透了,像被人重重地摑了兩巴掌。而我像一個偷看了別人隱私的小人,也不自在起來,似乎自己做了更見不得人的事。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因為我總是在關鍵時候,面臨突然變化沒有應變能力。我想向常天麗表白說自己不是故意到這裡來的,也沒有惡意,但是我聽見自己拙嘴的解釋越描越黑,我說,我就看見你了,別人都沒有看著……

幾乎在我的話剛出口時,我在心裡惡狠狠地罵著自己:

蠢豬!

這個倒霉的午後,我不但沒有等到李子峰,反而遭遇到一件極為尷尬的事情。儘管那並不能證明什麼,更不能僅憑這些便肯定常天麗與孫旭副局長有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