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父親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更老了,當我第二天起床走到廚房準備做早飯時,一眼看到了站在灶前的父親那滿頭蒼白色的頭髮。我一直不相信一夜能愁出滿頭白髮,但現在面對父親那一頭突然變白的顏色,我才真的理解了這句話。

父親緩緩扭過身,我再次大吃一驚,因為父親枯瘦的核桃皮般的臉頰上像被口腔內部某種力量吸住似的,顯出兩個模糊的黑坑。這也應該是一夜之間發生的變化。一夜之間,父親經受了怎樣的熬煎和痛苦,他是如何挨過這漫漫長夜,我想我已深深的體會到了。雖然我知道傳統守舊的父親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沒有想到可憐的父親面對發生在獨生女兒身上的這件事,幾乎就像一間日漸破損的老屋突遭暴雨侵襲一樣,已經瀕臨崩塌了。

我用力平息著正在湧出的激動,把視線從父親的臉上移到正在冒著乳白色氣體的鍋上。從接下來我看見的那鍋在農村老家常吃的一種粥——玉米粥里,我一下子理解了父親的堅強:他已從深深的痛苦中走出,決定與女兒共同度過眼下的清貧日子了。我走過去,拿起飯勺,用力翻攪泛著白沫的黃色稀粥,在成串的淚水灑向鍋內的同時,把升到喉嚨的哽咽聲不斷地一口口吞下去。我真希望父親能夠像我兒時做錯事後一樣,痛斥我一頓,以此舒解我在父親這把年紀給他帶來的不尋常打擊和由此而來的心理上歉疚。然而,父親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用沉默和無奈,接受了現狀,用蒼老的軀體,將這難言的痛苦深深地掩藏起來。他甚至還試圖努力擺出平靜的姿態,自欺欺人地說:

早上總喝牛奶,喝煩了,我想玉米粥了。

我抬起淚眼,迅速瞅了一下父親因為壓抑和掩藏痛苦而顯得扭曲和愚蠢的臉,然後「噹啷」一聲扔下飯勺,扭身衝出廚房,跑進衛生間,開開水籠頭,在「嘩嘩」水聲中嗚嗚哭了起來。

父親沒有選擇地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接受了他一直為之驕傲的獨生女兒被人休掉的現實。我一直害怕父親責怪我,問起我離婚的理由,但是父親一直沒有問。面對這樣一個已成的定局,或許他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或許再也不願觸動讓人疼痛的傷疤。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做的更多的便是用日漸蒼老的軀體承擔起對我與兒子的呵護和照顧,像一頭沉默而吃力的駱駝,執拗地、佝僂著瘦弱的脊背默默地搶過更多的家務。

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老父親不知何時從我的書桌里找到了一份帳目,那是我剛離婚時,為更好地支配工資記載的兩個月的詳細收入和支出情況。因此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工資,知道每個月家庭的必須開支,以及其他有可能的消費。他像所有下崗家庭的老人一樣,開始提著菜藍子去買市場最便宜的菜,為一毛錢與小攤販斤斤計較。我甚至親眼看見可憐的父親因為少出一毛錢而被小販追討的尷尬場面。但這並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最讓我痛心的是父親為了不給我所謂的丟臉,曾經幾次與我一起碰見熟人時悄悄躲開的情景。因為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再為父親購買時下城裡老人穿的衣服,而父親為了能節省更多的菜錢,固執地接過了買菜的任務,這使他不得不每天穿行於菜市場,而且為了買便宜的菜,他幾乎每天早早起床趕早市,購買不用上交管理費的菜。

我常常在早上上班的路上,看見父親提著菜藍子的佝僂背影。每當這個時刻,我都會生出無限的內疚,並暗暗發誓要像當年考大學一樣,拿出全部力量在工作上干出成就,以不負年老的父親的操勞。

艱難的日子熬過了臘月,熬到了春節。於致也在節前到兒子的學校一邊看兒子一邊送來了生活費。這樣,我們的春節雖然過得不算完整,但是在兒子、父親的努力下,我們也過得其樂融融。每當看著這一老一小圍著餐桌上那點寒酸的食物而興高采烈地說笑時,我心裡都不由得生出隱隱的疼痛。比起鄰人同事,甚至比起我們的過去,我們這個春節,也是父親唯一一次在城裡與我們一起過年,卻是我在城裡生活後最寒酸的一個春節。這使我對父親的內疚增加一層的同時,只好以更加發奮的努力,用撰寫那個課題來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在這種努力和奮爭中,書稿在突飛猛進地增長,以此速度,我想在大約半個月內便能完成。為了心中的目標,為了年老的父親和幼小的兒子,我決定徹底與自己的過去決裂,我要做一個強女人。為此,在春節的第二天,我便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去給李子峰拜年,以加深與領導的關係。因為在三月份,也就是假期結束後,職稱評定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書稿到時不能排上用場的話,只有靠李子峰的活動了。

我終於徹底撕毀了清高的形象,用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給李子峰買了一條高級領帶。去李子峰家送禮的那個夜晚,我幾乎花了半個小時將自己打扮了一番,甚至為了選衣服折騰了十幾分鐘。從多年的工作經驗中,我深深體會到了外表形象對一個人成功所起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對於女人。因此我希望李子峰除了以一個領導對下屬的欣賞外,還能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喜歡我。我化了淡妝,穿著於致陪我買的一套高檔衣裙和一件黑色駝絨大衣,脖子里配一條乳白色羊絨圍巾,在鏡子前猶豫了好一會兒,直到信心漲滿身心。

在兒子和父親疑惑的眼神注視下,我提著裝著領帶的小禮包走出家門,走進年節氣氛極為濃厚的夜裡。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年輕戀人和學生模樣的一群女孩,從身邊悠閑地走過,還有一對年輕父母帶著一個小孩在散步,偶爾有煙火竄向空中飛散開一朵朵巨型蘑菇狀的彩色煙花,引得路人爭相駐足觀望。然而,穿行在這種喜慶的氣氛中,我的心情沒有絲毫的快樂和輕鬆,我不知道此次行動會讓李子峰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是否會產生預想的效果,但是無論如何,我想,我得去,還得儘可能地討好他。

寒風浸透了身上薄薄的衣服,感覺中骨縫裡都充滿了冷氣。為了漂亮,我幾乎沒穿保暖性能好的棉衣,甚至沒穿一條厚毛褲。我一面發著抖,一面心煩意亂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甚至考慮如果碰上同事如何處理。當我邁進空無一人的電梯,看著光亮的電梯壁上照出的模糊影子時,我突然覺得人生或許本來就像對面的影子,不過如夢一場。不是許多古人,甚至現代人都在慨嘆人生如夢嗎?既然如夢,為什麼不真得是夢?既然如夢,還有沒有必要認真?既然如夢,是不是過後也是一場空?既然如夢,我是否還需要這樣拼爭,這樣掙扎?而今夜的送禮,是否轉眼也是一場稍縱即逝的煙雲?

我真想打道返回,在電梯的指示燈已經顯示要到的樓層時,我幾乎要重新關上電梯下去了。但是,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無論如何是不甘心的,我聽見她在拚命地阻止:不,不應該聽任自己這樣悲觀,更不應該輕易放棄決定了的事情。誰知道人生?誰能猜測命運?既然已到了這一步,既然已經決定,既然已經買了,既然已經來了,我就應該堅持走下去。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先有人的努力。既使人生如夢,在夢還沒有做完時,只能做下去,除此以外別無選擇……我終於克服了軟弱和喪氣,一面調整著臉上的表情,一面壓抑著忐忑不安的心,敲開了李子峰家的門。

李子峰頂著一頭的光輝,以一副先是驚奇,而後喜悅的表情迎接了我。這使我一直縈繞心頭的煩愁隨之緩解了,就連剛才的緊張也隨同李子峰溫和熱情的招呼變得不知去向。我坐在鬆軟的沙發上,不禁欣賞起李子峰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另一種情調——那是家庭里溫和的丈夫和父親式的情調。

李子峰來來回回走著,興高采烈地端過各類零食和小吃,然而,這些並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因為我已被對面那個漂亮的吧台式的柜子吸引了。上面除了擺著各類稀奇古怪的工藝品外,其中一對童男童女式的毛絨娃娃,正以一副動人的憨態吸引著我。我忍不住走過去拿起來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並為李子峰這種書獃子式的男人有這樣的玩具而驚奇不已。

其實,這並不是那晚最讓我驚奇於李子峰的,接下來的另一幕才實實在在打動了我做為一個女性內心深處的柔情:在寬大的吧台旁邊是一道類似於日本房間的推拉門,在李子峰從門後閃出的一剎那,從裡邊飄出來一種濃厚的菜香味。順著門縫的開合,我望見裡邊方方正正的餐廳,以及餐桌上一屜剛剛包好的餃子。

李子峰的太太幾年前便去世了,女兒也在去年隨同姨媽去日本上大學了,李子峰的媽媽病好後又住在了他妹妹家裡。他——獨自一個男人自己包餃子?

我再一次被強烈的好奇心所驅使,穿過漂亮的推拉門走進去,這時,餡香味隨著我的腳步的邁進更濃郁地飄進鼻腔,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製作餃子餡的人一定是個調餡高手。在餐桌後邊還有一道半開的門,那一定是廚房了,因為當我走到餐桌跟前時,我聞見所有的香味都正在從那道狹窄的門縫裡飄出。

李子峰的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表情,開始下意識地搓手。他說,女兒年前回來了,她最喜歡吃他做的餃子,因此他幾乎每隔兩天都要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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