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一個禮拜後,我與於致辦理了離婚手續。就像當初他追我那麼容易到手一樣,今天他解體這個家庭也這麼容易。看來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在複雜的人世上,什麼都是不可預料的。我曾經不相信家庭這樣容易解體,袁一林是否也曾經不相信戀情那樣容易結束?而事實是,這些的確就這樣結束了。在我們拿到那個綠本時,我悲傷得肝腸寸斷。我低著頭,轉過身,像躲避獵人的獵物,急匆匆穿過狹窄的走廊,奔向樓梯。於致在身後叫著我,但是我沒有理睬,也不想理睬,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讓我離他遠點,不要讓他看見我的軟弱和不爭氣的眼淚。我不顧一切,衝下樓梯,然後騎上自行車沖入車流。

太陽在頭頂上照著,淚水在臉上流著,悲傷的我似乎已經看見未來灰暗和坎坷的命運,也許就像眼前這條狹窄的小路曲曲折折、坑坑窪窪。但是,走到這條路上,我已經沒有選擇。即使前方荊棘叢生,道路泥濘,我都得獨自走下去,用自尊、自強和勇氣走下去。前邊有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慢慢騎著自行車,使我有種受阻的感覺。悲痛中,我開始心煩意亂地打鈴,然後一使勁從他們兩人中間沖了過去,就像我有什麼急事緊著趕路似的。其實,前邊既沒有目的地,也沒有人等我,甚至沒有我可以停歇的地方。如果說,我一往直前地往前騎是為了迅速離開剛才那個結束婚姻的傷心地和那個讓我痛恨的人,不如說僅僅是為了向前無目的地騎,似乎這種拚命的騎車和由此而來的緊張,才能讓我無暇顧及心裡的傷痛,那怕只是緩解一下。

有一輛計程車緩緩地停在我的前方,幾乎擋住了自行車流。從車裡走下的男子直奔我而來。從那個熟悉的身姿我已看清那是於致。他站我的面前,像以往那樣神情自若地示意我坐上他的車,似乎剛才離異的一幕不存在似的。這讓我佩服他冷靜的同時,更讓我怨恨這個鐵石心腸的男子。我真想告訴他,就像那晚上他告訴我他討厭我沒有骨氣一樣,我討厭他的虛偽,討厭他的理智。於是,面對他的驕傲,我第一次違背了他:我強硬地把自行車從他的手裡拉過,抬起胳膊用力擦乾眼裡正在流淌的淚水,然後在上車前的一秒鐘,從包里掏出夜晚描了許多遍的誓言。上邊寫的是,於致,我至死不求你!

接下來,我倔強地將頭向後一甩,高高地挺起胸脯,毫不猶豫地一步跨上自行車,在於致目瞪口呆的眼神里騎車走了。然而,就在我體驗到在於致面前第一次勝利地把握自己而來的快樂時,我更悲傷地哭了。因為我知道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從此我們再也沒有關係了。到今天我仍然不能否認,我愛這個男人,深深地愛這個讓我難以把握的男人。就像當初他吸引我正是因為他的出奇不意一樣,我們的整個生活直至離婚,他一直用這種方式征服著我,我沒有辦法停止對他這種性格行為方式的迷戀,也沒有辦法擺脫他這種性格給予我的傷害。我越是怨恨他的剛愎自用和驕傲自大,我感到自己愛他愛得越深。我想,如果他改變了這種性格,我是否還能像以往那樣深深地愛他也許就成了問題。如此說來,那麼他的離婚,他的蠻橫霸道或許也正是讓我仍然愛他的重要原因吧。或許也正是這點決定了我的命運的可悲。這不折不扣的宿命!

路在車下延伸著,像一條沒有休止的傳送帶,帶著我向不知的未來走下去。當市區的繁華和喧囂慢慢被郊外的秋風吹散吹淡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我停下來,面對著這三條路,不知道應該選擇那條走下去。然而,讓我慚愧的是,習慣使我再一次下意識地扭轉回頭,我突然希望於致一直在跟著我,希望於致像往常一樣在我遇到困難時能及時趕到幫助我。然而,望遍身後人的臉,裡邊卻沒有他。我突然想起,就在剛才,我用那個紙條上的誓言,已經把對於致的依賴徹底棄絕了。於是,我把車子轉回,以堅強的姿態,咬著牙,忍著悲傷,騎上了車子。在坐上車子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我要依靠自己向於致證明:我能過得好!

於致只帶走了五萬元和自己的個人用品,從我的生活里退了出去,給我留下了房子、兒子以及房內的一切,還有另外五萬元存款。我們十三年的家庭生活就這樣結束在陽光燦爛的上午。

那天中午,我在那個三岔路口再次下定自強的決心,撐著虛幻的自信調頭而回。我一邊告訴自己我要獨立生活,要生活得更好,以向於致證明我最後的諾言,一邊在內心深處強抑著泛濫的恐懼和擔憂。因為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選擇,沒有退路,為了孩子,為了自尊,為了誓言,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咬著牙向前走。

為了證明給自己,證明給那個男人,為了這第一口氣,也為了這個開端,那個中午我一下子吃下兩包泡得又脹又軟又爛的速食麵,然後擦乾嘴角出了樓門。我要去上班!

這個決定幾乎是一個中午,我為自己尋找了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才做出的決定。有誰能相信,一個剛領了離婚證的女人能神態自若地去上班,去辦公室里辦公呢?

當我置身於深秋的陽光下時,我才知道,一個中午聚積起來,不,應該是幾天以來聚積起來的衝天怨氣和仇恨,和由此堆砌起來的勇氣,是如何虛弱和不堪一擊。在明亮的陽光里,儘管我努力挺直胸膛,但是我仍然感到那股勇氣正隨著秋陽,像蒸氣般緩緩地從內心、從身體里向外蒸發散播,上班,對於我這個剛離婚的女人更是一個殘酷的決定。我努力壓抑著自己越來越強的回頭渴望,但無法剋制內心深處正在瘋長著的極度無助和恐懼。當體內那種殫精竭慮聚集起的信心和自尊,像洒水車灑在路上的水,隨著來往汽車的烘烤,陽光的蒸曬而慢慢消失在空氣里時,我已經看到了我工作的大樓。那一刻,我突然下意識地從車上跳下來,停住了。我低頭看著地下自己的影子,虛弱地問自己,我是不是害怕向前走了?

不,我不害怕!我極力做著否定,但是,當我告訴自己不害怕時,卻又發現自己不敢再往前走,這使我又沮喪,對自己又失望。是啊,既然遇到了災難,既然自己很悲傷,為什麼還要強撐呢?為什麼不能軟弱一下呢?這個想法剛冒出,我感到腦子裡迅速作了否定:不行,絕對不能垮!我不是已經向於致發誓了嗎?我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自強了嗎?為什麼剛開始就不能堅持?……正在我一面猶豫,一面為自己尋找足夠的理由準備前行時,常天麗熟悉的身影突然從前廳里一閃而出。不知為什麼,當這個女人在我眼前出現的時候,我僅有的一點猶豫瞬時隨著這個女人身後關閉的門消失掉了,我恨不得迅速掉頭,馬上逃離這個地方,消失在熟悉的人前,尤其是常天麗這樣的宿敵眼前。然而,逃避已經來不及了,常天麗似乎已經猜到我剛剛經歷的災難,正以一副興災樂禍地樣子向我笑著走來。

你一副恐懼的樣子,站在那裡怕什麼?咱們的大樓里裝炸彈啦?

常天麗的話提醒了我,如果說那一刻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想,我還真得最希望讓恐怖分子扔幾顆炸彈將眼前的一切毀滅掉,包括這個臭女人,讓我心中所有的恐懼,以及我不得不強撐堅強所帶來的心理上的痛苦統統煙消雲散。然而,願望畢竟只是願望,等我緩過神來,眼前的大樓還安靜的矗立在太陽下,興奮的常天麗已經挺著高聳的胸脯走近了。我猛咽一口唾沫,將臉上僵硬的表情換成一副皺皺巴巴的哭笑。那個變換的過程是如此困難,就像拉開一幅軌道已經生鏽的大幕一樣又生又澀,而且磕磕絆絆。

炸彈我倒不怕,怕的是樓里有惡鬼。我從剛才的悲傷中稍稍透出一點氣兒,釋放著自己的毒氣,我說,剛才看見門口好像有個帶長尾巴的鬼影。

是嗎?看來你是白日做惡夢了!常天麗心懷叵測地輕蔑笑了一下,從門口收發室拿走一封信,快速扭身回了辦公樓。

既然一切都無法改變,退卻只能是軟弱的表現。在與常天麗的幾句鬥氣中,我覺得離婚帶來的悲傷正在被仇恨所代替:一定是這個女人的匿名信導致了於致的離婚念頭,還有這個女人拍下的照片加速了於致離婚的行動。是啊,我今天的下場,也許是她多少日子來一直悄悄運作和等待的事情,面對我的離異,也許她在心裡早已樂開了花。我豈能在她面前表現出我的崩潰,不能!我不能!在誰面前我都可以哭泣,唯獨在她面前不能。一個穿著藍底白條校服的學生正背著書包從我身後走來,她一邊高興哼著一支熟悉的歌曲,一邊順手將喝空的酸奶紙盒扔開。一輛汽車飛速駛過,紙盒子便隨著路上散落的枯葉一起滾動起來,正好落在我的腳下。我抬頭望了望常天麗消失的大廳門前,然後低頭一腳踢向紙盒子。在紙盒子飛旋著,有如一隻飛鳥沖向遠處的時候,我猛然推起車子,一腳邁進了單位大院。

如果說投入工作可以暫時忘卻,那怕緩解因為家庭而來的痛苦的話,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的辦公室或許永遠都在提醒著另一種痛苦。而這一痛苦在今天這種心境中尤其顯得難以忍受。因為辦公室里又像往常一樣正上演著一出我最最不願看到,尤其是今天最不願看到的場面:常天麗正在向周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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