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與李子峰關係的改善,使我幾天來沮喪的情緒暫時得到了緩解,就連夜裡的夢都變得多姿多彩。在辦公室再見常天麗的時候,我竟然也能像她一樣一如既往地打招呼、聊天,甚至談工作,似乎我也忘了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衝突。但是,就像她嫉妒我的聰明一樣,我也在無時無刻地嫉妒著她的美麗。尤其在度過昨夜共進的晚餐後,我突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常天麗那樣美麗,那樣嬌媚,那樣迷人,使李子峰不但能欣賞我的聰明,也能因為我的美麗而像喜歡常天麗那樣喜歡我。不知道什麼原因,我之於李子峰,我要的不僅僅是尊敬和欣賞,我還希望得到他的喜歡。也許所有的女人都有這樣的通病,她們不但希望自己所愛的人喜歡自己,甚至希望自己周圍所有的人都能喜歡她。

清脆的電話鈴聲打斷我的思緒,常天麗柔情的女音像一隻新鮮誘人的草莓在辦公室里散發著香味。有人說欣賞女人,不應該只是看,還應該聽,憑心而論,這個可惡的女人在人聽來也真如其人一樣迷人可愛。她拿著電話沒說幾句話,便撂了。然後她扭身向我,從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話,所長叫你過去一下。

我站起身,特意挺了挺胸,第一次在與李子峰的關係上表現出一絲得意和驕傲。然後在對常天麗的嫉妒眼神和怨毒心情的猜想中走出了辦公室。我終於開始走近領導了,我想,以我的聰明和才智,我有信心能夠超過常天麗在李子峰心目中的地位,我還希望從此我能在工作上有所建樹,有所進步,甚至希望在所長職位的競爭中戰勝常天麗。我覺得心情無比的興奮,於是腳下的高跟鞋也變得節奏明亮,輕快無比。

李子峰在他的辦公桌後邊抬起禿了大半截的頭,有幾縷蓋在禿頂上的頭髮隨著他頭的抬動而波動了幾下,那隱藏在幾縷黑髮下的閃亮頭皮,在窗外的光線照耀下竟像幾條銀白小魚跳了一跳,又隱沒在幾縷黑髮中了。看著所長和藹的眼神,我一時對自己的這一發現和比喻感到了一絲難為情。然而,李子峰根本沒有注意我眼神和表情的變化,他只是認真地遞過一份資料,示意我坐下來。

那是一份《燕南輕工史》編撰大綱。我不知道李子峰給我這東西的是什麼意圖,只好疑惑地望著他白色鏡片後閃光的眼睛,希望從中找到答案。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正好射到他的鏡片上,然後四散折射而出,其中一縷光線正好打到我的眼睛裡,這使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李子峰微微笑了一笑,或許是笑我因為光線的刺激而眯起的眼睛,或許是笑我疑惑的神態。然後他簡短地說了一句,看一看內容。

我再一次避開那縷光線,低下頭仔細閱讀起手中的材料。它共分了八章,每一章還詳細列了小節,然後我一小節一小節地閱讀下去。讀完,我抬起頭迎著那縷閃耀的光線說,我看完了。

李子峰的神態這時已變得認真而莊重,他緊盯著我的眼睛,用一種肯定的口氣問我,能不能做?

我吃了一驚,再一次疑惑地盯進白色鏡片後,問道,你的意思是……

獨立完成它!

我嚇了一跳。在突然來臨的信任面前,我一時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其實,多年來,我甚至做夢都希望自己能在事業上做出點成績來,以不愧自己所謂的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名聲,不愧自己四年大學的優秀生的名譽。然而,這些年來,我像一株長在溫室的花草,躲在自己的角落裡孤芳自賞、清高自大。我以厭倦世俗的爭鬥為借口,逃避矛盾,逃避工作。我不僅從不主動參與工作,更不主動去領導面前表現自己。就像那頓晚餐上李子峰說的,人都有弱點,包括領導。你不主動去找他,他更不會主動去找你。這是常理,也是人共有的弱點。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其實,當那個夜晚我與李子峰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后,我才發現領導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你想結識他,想走近他,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走近他。巴結領導也是正常現象,沒有領導不喜歡巴結的。

然而,李子峰的信賴來臨得太快了,我感覺自己幾乎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低下頭來仔細看著大綱,並在大腦里迅速搜尋我的能力和知識的儲備情況。有一隻小飛蟲從我的身後飛來落到手中的材料上,我下意識地一撣,那隻小飛蟲便撲閃著細窄的透明翅膀輕輕飛走了。

兩分鐘後,我抬起頭,感激地注視著李子峰,猶豫著說,我怕自己搞不好。但是,說完這一句,我要強的心又極為不甘,於是又說,讓我試試,我覺得問題不是特別大。

李子峰笑了,嘴角兩邊的皺紋也在笑容里變得更深了,嘴巴幾乎是被圍在一個橢圓的圓圈裡。他一定是看出我的擔心和我的不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明。他仍然咧著嘴角兩條極深的皺紋說,別擔心,我會幫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激,只是笨拙地向他討好於笑笑。在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他不但聰明,還很細心,很體貼。在我走出門的時候,我心裡還給他下了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很懂得女人的男人。

找袁一林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所長給我任務的那個下午,我正貓在資料室尋找大綱所需要的資料,突然接到袁一林打來的電話。電話又是常天麗接聽的。她不辭辛苦地隔著兩個辦公室來叫我,除了表示跟我關係非同一般外,我想她最大的目的就是對我的電話感到好奇。我從她的身旁跑過,撩過她身上濃厚的香水味,用高跟鞋尖銳的叮噹聲將那個迷人的肉體敲到身後。

我迅速接聽著電話,我想在常天麗到來之前將電話解決掉。然而,在我剛與袁一林說了一兩句,幾乎還沒有切入正題,涉及最重要的話題之前,常天麗這個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女人便迫不急待地進來了。她坐在椅子上,我眼睛的餘光幾乎都能看見她那兩隻白嫩的耳朵在努力豎著的樣子。我心裡惡毒地想,既然她願意聽別人的隱私,乾脆讓她的耳朵長成兔子耳朵算了。

袁一林說,他已找於致談了。但是於致的態度很不好,他幾乎不願談論這件事。他不希望袁一林介入,說這裡沒有袁一林的事。

面對這樣的結果,我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聽見自己恍惚的聲音透著難以壓抑的恐懼,彷彿在問袁一林,又彷彿在自言自語,我說,那我怎麼辦呢?

離電話最近的周鑄文一定聽到了什麼,因為聰明的周鑄文這時已經拿了一份文件走到常天麗跟前與她交談去了。在周鑄文一頭濃密的黑髮襯托下,常天麗那頭曲曲彎彎的棕褐色頭髮更像馬屁股後邊亂糟糟的尾巴,還有,與周鑄文健康的膚色相比,常天麗白膩的皮膚像失血過多的病人臉。

袁一林還在安慰著我,他說,其實,你不必擔心,過幾天他或許會慢慢想開的……後邊我已聽不清袁一林在說什麼了,因為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那艘擱淺的船,想起了那張只寫著「協議書」的白紙,還有在於致辦公室里吹過的風,以及簡單的匿名信,我感到異常恐懼。在常天麗低頭與周鑄文說話的空檔,我覺得眼睛又開始潮濕起來。

電話不知何時已經掛了,裡邊傳來嘟嘟的佔線聲音。周鑄文已經從常天麗的桌前直起身,並準備扭身走開。於是,我迅速調整著自己,打起精神,在常天麗滿含探究的眼睛注視下,我沖著話筒,強裝出一副平靜的聲調說,那就這樣吧,回頭我去找他一下。然後我啪噠一聲掛了電話。

辦公室里變得寂靜無聲,只有牆壁上那隻掛鐘在自顧自地一圈圈永不停息地轉著,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不問人間多少悲歡,甚至不管身邊的人們如何爭鬥、如何升降,它總是一副恬靜的心態迎接所有來來往往的人們。我真得搞不懂,它真是沒有思想,還是因為我們根本不懂它。就像它永遠也不會弄懂我們一樣,如果它在自己世界裡也與我們一樣時,他是否也會像我現在一樣想,這群人是否真得沒有思想,還是因為我們不懂他們。

晚上直到十一點,於致仍然沒有回家。因為是周五,兒子照例可以多看一會兒電視。大約夜裡十點的時候,兒子看完他喜歡的節目,伸著懶腰從我的身邊走過,突然說起了爸爸。他說,好幾天不見爸爸了,爸爸不是出差去了吧?

兒子聽到我解釋「爸爸工作太忙」後,便打著呵欠睡去了。面對兒子,我的解釋雖然表面顯得又平靜又輕鬆,但是晚上,我還是失眠了。

窗外有一輪圓月在空中緩緩滑行,穿過或薄或厚的雲層,忽明忽暗地行駛著,透過窗子灑進屋裡一片蒙蒙灰色,正像我黯淡的心情。獨自躺在寬大的床上,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孤獨的乘客,孤身一人置身於那場夢境中的船上。舵手走了,只有孤獨的我留在擱淺的船上,無奈而傷感地望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衝擊著破損的船體。天海相連,浩淼無邊,渺小的我如一隻折掉雙翅的水鳥,徒然對著充滿兇險的茫茫大海長嘆不止。

月亮仍在滑行著,像茫茫大海中一隻美麗的燈塔,照著擱淺的船,以及船上孤獨的我。當我想起燈塔這個詞語時,我突然感覺那輪月亮美麗極了,而茫然的我在那一刻竟然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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