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那應該是我生活中變化最大的一年。首先是我用近半年業餘時間完成的《普通女人》發表了,實現了我從少年時期便一直做著的一個所謂的文學夢,同時也改變了自己多年來沒有任何成就感的心態;其次是丈夫從英國博士畢業歸來,被聘入省里一項重大工程做總工,至此,我結束了三年單身媽媽的生活。這兩件事在我生活中的影響之大,使我幾乎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不單因為事業上的初步進展而欣喜若狂,作為女人,我也有了心理和生活上的依託。

這兩件事情,不論從那個角度,都應該不折不扣是兩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但是兩件事情合在一起,卻為我一直平和的生活帶來了震動,但這種震動帶來的並非令人喜悅的變化,而是可怕的震蕩。或許這正應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當好事接二連三到來時,災禍恐怕也就不遠了。

在作品發表的最初日子裡,我整天處於成功的激動和快樂中,雖然這種成功對於許多人來說微不足道,不堪一提。但對於從小到大一直平庸無奇的我來說,還真的應該是一個里程碑,因為自感渺小卑下的我第一次爬上了人生道路中的第一個小小山峰,嘗到了成就的快樂。就在我做夢都能笑出聲的日子裡,我的生活卻因為丈夫博士歸來這第二件喜事遇到了麻煩。我有時想,我那部用第一人稱描寫一個因寂寞發生婚外情的女人遭遇離婚,是否預示了我的命運?這是不是一種宿命?就像那部作品裡女主角所信奉的,我還真感到了一些疑惑。

那些日子,夫妻團聚的喜悅一點點隨著日夜的更替平和下來,當我們逐漸習慣相互擁有的生活後,這團不祥的陰雲便從未知的角落悄悄聚集,無聲飄了過來。

最初的徵兆發生在一個初秋的深夜。那時,我已經不再像丈夫初歸時,每聽到丈夫回家就滿腔激情了。在經歷了團聚初期的情感燃燒後,我與丈夫像兩塊燃燒後的木炭,雖然通體透紅,卻已經漸趨平靜。夜半,我在睡夢中聽見了丈夫進屋的聲音,在半醒半夢中,我擎著一臉的幸福和浸漫身心的愛,一邊等著丈夫上床,一邊進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一種壓抑的沉靜,並有一沒濃烈的酒精味襲入鼻腔,在周圍飄蕩和游移,使半睡狀態的我似乎飄浮在一池酒精上。我轉動腦子竭力想掙脫這種半睡眠狀態,試圖睜開眼睛看一看丈夫。感覺告訴我,他沒有躺在我的身旁,而是正站在床邊注視著我。然而,我太睏倦了,在眼睛只睜到一半,剛剛看見黑暗的時候,我又一次落下了沉重的眼皮,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做了一個五彩斑瀾卻又蘊含不祥的夢。我夢見自己赤腳飛奔在一片美麗的海灘上。頭上有白雲像大堆大堆的棉花在天空中飄遊,腳下有柔軟的沙灘在伸展,還有身旁大海潮濕的氣息隨著海浪一遍遍襲裹而來。我黑色的頭髮被海風吹成腦後一隻黑色的海鳥,撲楞著翅膀追隨飛翔。在前方有一架擱淺的海船擋住了路。我停下來,扭回頭,順著自己歪歪扭扭的腳印向後看時,竟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然後,我開始順著腳印,迎著聲音向回跑。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深深的腳印里竟藏有一本本裝幀漂亮的書。我低頭看去,書面竟寫著《普通女人》。哇!我大聲地喊著,它出版了!我一面瘋狂地喊著,一面興高采烈地撿著。突然,一個巨大的海浪呼嘯而來,我的身體一時間失去平衡,倒在了海里。等身旁的海水退去,我懷中的書,沙灘上我的腳印以及腳印里的書全部消失了,沙灘恢複了原來的平整和安靜。我爬在那裡一下子哭了起來。在哭聲里,我再一次聽到了叫我名字的聲音。我醒了。

睜開眼睛的一霎那,我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種模糊的燈光中。而臉前床頭柜上摞起的厚厚報紙,以及版面上顯眼的「普通女人」四個大字,使我暈頭轉向起來。我揉著惺松的眼睛向周圍看去,一眼看見在檯燈暗影里的丈夫以及他陰沉的臉。我一激凌,坐了起來。

丈夫在檯燈罩下的黑影里說話了,他在張嘴的同時將手抬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裡還拿著一張。他一邊用報紙在我眼前晃著,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這是你的故事?

在黑夜的寂靜中,報紙「嘩啦」「嘩啦」的聲音,有如一隻忽忽拉拉的扇子,吹起我腦中濃厚的睡意。我很意外,猜不透他想知道什麼。關於這部作品,丈夫始終沒有閱讀過。一是因為他太忙了,一是因為他對這類故事沒有興趣。當他聽我講過故事梗概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我的小說。然而,在這個深更半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我扭身將床頭柜上的燈向亮處擰了擰,平靜地說,當然是虛構的了,那不過是以第一人稱撰寫的小說而已。

為什麼有些細節好像是我們的?

面對他對文學作品的狹義理解,我覺得很可笑,只好輕鬆地說,那是正常的,但那並不代表主人公所做的事都是作者做過的。也許許多人都可以從小說中尋找到他們的影子,甚至他們生活中的細節。我把他手中那份晃來晃去的報紙拿過來扔到一邊,笑著說,你還受過良好教育呢,怎麼不懂生活素材和藝術加工的區別呢?

他沒有說話,剛才一臉的陰沉又摻進愈來愈多懷疑的神態。我不知道他是被說服了,還是被我的輕鬆姿態打動了。我趁熱打鐵地說,你為什麼不看一遍呢?

真如我的勸解,夜裡他一直在書房裡看報紙。而我躺在寬大的床上卻一直心神不寧。在意識漸漸變得飄飄渺渺時,我卻意外想起了在沙灘上奔跑的夢。那夜,我一直擔心的就是夢或許是一個預兆。最後,事實證明這個夢真的預示著我將來的坎坷,而擱淺的船應該是我的家庭,那些被淹沒的書以及我的腳印,意味著我將告別剛剛開始的寫作生涯,甚至許許多多的生活中本來擁有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因為一夜沒睡好,當兒子大呼小叫要遲到時,我才醒來。打發他走後,我感覺腦子好沉好沉,我想再睡一會兒吧,才七點鐘,然後就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等我從一個迷亂的夢中驚醒,已過了九點。我跳下床,衝進衛生間火急火燎地梳洗,在我跑來跑去的空當,才發現坐在書房裡的丈夫還在紋絲不動地看報紙,像長在椅子上似的。我不禁衝到他的身邊大聲問著,於致,你為什麼不叫我?

丈夫沒有因我的生氣而有所反應。他慢慢扭動寬厚的背,擰過轉椅轉過身來,瞪著無神的眼睛,像在說夢話一樣慢騰騰地說,看來袁一林說的讓我關心你是次要的,而別人提醒的,我離開你三年,你到底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才是我應該好好了解的事情。我覺得還應該考慮一下我們的未來了……

什麼未來?我火急火燎地打斷了他,順便接問了一句,然後來不及聽他的回答便又從書房衝出,開始拿包,換鞋。在臨出門時,我仍然沒有忘記他剛才的話,沖回書房門口問道,於致,你在說什麼未來啊?

他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睛茫然地向我站著的門口望著,似乎沒有看見我。他用自言自語的聲調說,我在考慮我們是否該分開了。

分開?我又一次急匆匆地跑開,拉開門沖了出去。我一邊向樓下跑著,一邊從包里摸著鑰匙。腦子裡卻在無意識重複著丈夫的那句話「是否該分開了」。如果說腦子的遲鈍是因為剛才的匆忙,那麼當我騎上自行車後,才發現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而這一發現,使我突然間心慌氣短起來,我想起了夜裡丈夫的反常,想起丈夫失神的表情,還想起丈夫曾經提到的別人的提醒等。然後我從車子上跳下來。我想是否該回家再問問於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推車轉過方向逆著人流又急又慌往回返,幾次差點撞了人,有一個老年男子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沒有在意,只是滿腹心事猛蹬著腳踏板。秋天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斜射在人流上,地上被拉長的人和自行車的影子像一群巨蟒在瘋狂飛舞。這種飛舞的畫面恰似我紛亂的思緒,在清晨的秋風中被吹得支離破碎。當綠燈已滅,黃燈正在閃爍時,我猛蹬幾下在紅燈升起的時刻一頭越過了腳下禁線。隨著警察喝叫聲,我停了下來,卻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而這件事才是我今天早上害怕遲到而焦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昨天我已經主動請纓承擔了帶我的所長李子峰的母親去看病的任務。為了能巴結李子峰,我幾乎拐彎抹角託了幾層關係才找到了我同學老婆的哥哥,他是一家醫院的業務主刀。想到這裡,我覺得現在趕回家去僅僅為了弄清楚剛才腦中的模糊概念實在已不是大問題。畢竟丈夫總在一起生活,而我主動巴結李子峰卻是下了多大決心?何況這第一次呢?

其實,這種巴結奉迎之事一直是我天性中最痛恨,也是我最卑視的事情。但是,在多年的生活經歷中,在我深深體會到了,所謂的驕傲、清高換來的是什麼樣的結果後,我不得不拋開一向的自尊,向世俗和現實低下了高傲的頭。特別是兩個月前局裡正式下達了機構改革文件後,我與常天麗的矛盾已經從雞毛蒜皮小事的明爭暗鬥,上升到了激烈的競爭。文件規定,局裡一部分科室將有一批老幹部提前退休,一部分中青年幹部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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