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春節快到了,我一直請著長假,沒有上班。丈夫從火車站那次相遇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女兒也一直住在奶奶家。這一段日子,幾乎從早到晚都是我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影子,甚至連電話都不曾有一個,似乎大家約好把我忘記似的。家——像一個寂寞的墳墓,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活力,沒有色彩,就連惟一的生命——我似乎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我現在才深深地感到,這麼多年來,在遇見司馬嘯之前,惟一能證明我的生命存在的其實只有孩子與丈夫,而我的全部生活內容其實也就是這些。而丈夫與孩子的生活內容卻不僅僅是我。當他們離開我後,可以照樣生活,照樣快樂,照樣沿著他們的生命軌跡前行。而我,一旦失去他們,我還有什麼?我天天躺在床上,與躺在墳墓里又有什麼區別?或者當我真的躺在墳墓里的時候,會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世界上又少了一人,會有多少人能想起我呢?我這一次才真正體會到我的生活多麼貧乏和凄涼,沒有朋友,沒有事業,沒有寄託,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激情。這才是真正的孤獨,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

每當天空第一縷陽光照在窗口,我知道天亮了,每當最後一縷陽光離開我的窗口,我知道天黑了。日出日落,夢裡夢回,已沒有任何需要我做的,或者我需要做的,惟一的等待是丈夫的消息,那個最後的宣判。這種等待,像一種死刑犯在等待槍決的時間,絕望而不安,惶恐而無助。在凄凄冬日的黃昏里,在雪花飄飛的晨光里,在夜半驚夢的時刻,在午後醒來的時刻,都變成一種在水與火里的煎熬和血與火里的掙扎。在這種掙扎里,我變得敏感和多疑,削瘦和虛弱。每當樓道里有腳步聲傳來,我都會像一隻驚覺的森林裡的弱小動物嗅聽攻擊者一樣豎著耳雜聆聽,疑心丈夫回來攤牌離婚。多少次,我把送牛奶的人誤認為他,或者把鄰居誤認為他,然而每次都是虛驚一場。

在這種心驚肉跳的等待里,我脆弱的神經終於崩潰了。那是一個陰鬱的早上,我在衛生間方便後,竟然失去知覺,在長達十五分鐘的昏睡後才醒轉過來。那是頭上的水籠頭裡不斷流下的冰涼的水將我激醒的。模糊中只記得好像掉進一個冰窟,當我爬上來時,我一直在拚命擦著身上冰涼的水……我慢慢站起,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虛弱,眼前一片片黑暗洶湧而來,腦中茫然一片,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任眼前的黑暗翻天覆地,任耳邊的鳴叫響聲震天。那一天,我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恐懼:萬一我死去,萬一我就那樣一直昏下去,誰會知道?當多少天后,當丈夫通知我離婚時,當他看到我已腐爛的屍體時……這種可怕的想法幾乎把我擊垮,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等待了,我要找他,我要告訴他不要再這樣彼此折磨,我已承受不了。

我終於打通了他的電話,一任他冰冷的聲音刺痛著我。我咬緊牙關,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與你談一次,或者如果你願意就做個了斷。電話里的他沉默著,我不能看見他的表情,因而在他的沉默里更感到不安和惶恐。我說,別這樣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想見你一次,只想談談我們的事情。他仍然沉默著,最後他只說了一句,好吧。

下午六點後,我一直盯著表,耳朵卻傾聽著走廊里的動靜。每個動靜,每串腳步聲,都會令我的心狂跳一番,不知何時丈夫在我的心裡變成如此一種讓我恐懼讓我不安,又讓我期待讓我無奈的人。從六點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左右,周圍鄰居家的門一遍響過一遍,所有的該下班的都回來了,惟有我的丈夫仍然遲遲不曾露面。我幾乎忘了吃飯,一直處於等他的緊張中。八點差五分的時候,我終於聽到走廊里再度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我再一次沖向客廳的門旁,傾聽著。是丈夫的腳步聲,雖然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卻還留有原來的力量和節奏。腳步聲停在門外,有一瞬間顯得猶豫和退縮。就在我準備拉門的時候,門上同時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我的手在一瞬間感到慌張起來,轉動兩次才打開門。

打開門,我們第一眼幾乎同時看到了對方的眼睛,而這相對的一視,卻讓我們雙方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和尷尬,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神里讀到了羞怯和傷痛。然後,我們像兩隻受驚的耗子般迅速地躲開了對方。我倒退著,緊張地示意他進來。他進到屋裡,站在燈下,像一個走錯門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當他終於坐在沙發上,抬起頭望著我時,我再一次深深的意識到,我是如何傷害了一個溫和而柔情的好丈夫、好男人。他削瘦了許多,我用好幾年使他剛剛豐滿的身材,又快降回到結婚前後那段時間的樣子了。他的額上皺紋又明顯增多了,原來那種孩子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滄桑和坎坷。我心裡酸楚不堪,眼睛變得潮濕起來,喉頭哽咽,竟把一下午想好的話全部忘光了。

在這種沉默里,有一種憂傷的讓人心碎的東西正在悄悄生長,像一棵破土的幼苗,無聲無息地散發著濃濃的氣息。他終於打破這種憂鬱,說話了,你氣色很不好,病了嗎?

我的眼淚隨著他一句關心的問候突然湧出,我只有用力搖著頭以壓抑自己的情緒,然後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沒事兒。

他突然望向旁邊的牆上,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現在已被翻了過來。我的心又一次緊張起來,並在恐懼中注視著他的表情。在一瞬間他似乎吃了一驚,然後一種痛苦的記憶湧向他的臉上,接著他平靜下來,轉過頭,用一種冷漠的口吻說道,說說你的打算吧!

在他的突然變得冷漠的眼神里,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像一隻沉在水裡的船,凄涼和絕望。我慌亂地抬起頭,一瞬間竟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囁嚅著沒有說出話。或許我的神態打動了他,或許我的難看的臉色讓他心軟了,他長嘆一聲,將放在腿上的手翻過來看了一看,似乎要尋找什麼似的,接著重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一次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恢複了原來的寬厚。他將一隻手伸到我的額前,但是,就在觸到額頭時突然又縮了回去,說,你真得沒生病?

他的寬容和嘆息像一股強勁的風吹得我脆弱的心飄飄蕩蕩,眼淚搖搖欲墜。我感到喉頭哽咽,鼻子發酸,再一次使勁搖著頭,然而心裡卻哆嗦起來:他仍然如此厚待我,在經歷了這麼多的傷害後。相對於純情的他,我簡直有點十惡不赦了:我從開始就給他一個破碎的身子,然後使他蒙羞,我從身體到靈魂都欺騙了他,背叛了他,欺騙和背叛了一個對我痴情和忠貞的男人和丈夫。我還有什麼臉面再面對他,我還有什麼資格配得上這份摯著的愛。

我站起身,兩眼含淚,將背影面向他。我知道是我做出決定的時候了,是我給他自由的時候了,也是我自己懲罰自己的時候了。我再一次扭過頭望著我的丈夫,他忠厚的眼睛和臉,他的關心和無奈,他的受傷和痛楚,他的執著和善良,更堅定了我的決心。丈夫啊,我知道你的善良使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的純情使你仍然愛著我,但是我已經不配享有你了。或許在經歷分離的痛苦後,你會找到一份配上你,使你幸福的愛情。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將眼淚硬是忍了回去。然後我強作平靜地將視線越過他,看著他後邊白白的牆壁,有氣無力地說,分手吧!

他怔住了,眼睛裡一時間露出一種困惑,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了起來。剛才那種關懷和柔和的表情也一下子消失了,他睜大的眼睛裡正在流溢出深深的傷痛,他說,為什麼?聲音低得幾乎像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傳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關心這個為什麼,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為什麼,我只是傷感地扭過頭去,揪心地為他的痴情所難過。屋內一片死一樣的沉默,我幾乎可以聽到眼淚流出面頰掉落地面的聲音,甚至聽到眼淚摔落地面後粉碎的聲音。透過濃濃的沉默,背後丈夫的呼吸聲慢慢傳來,越來越重,像某個角落裡傳來的雷聲,沉悶、壓抑,我突然預感到在這種沉默里正在醞釀著一場可怕的暴風雨,我感到痛楚的心正在沉落,掉進一個無盡的黑洞中去。

這場暴風雨終於來了。丈夫的喘息聲突然停了,在我還沒判斷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的時候,一陣唏哩嘩啦茶杯等東西摔地的聲音伴隨著丈夫的身影衝到了我的面前,他突然抓著我的衣領,瞪著一雙仇恨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你終於要嫁他了是嗎?他的鼻腔和嘴巴呼呼地向我臉上噴著熱氣,好吧,我成全你!婊子!

我委曲地望著他的一臉憤怒,眼淚成串成串流著。我能解釋什麼,我的丈夫!面對你,我除了慚愧,便是痛悔。你為什麼如此痴情,為什麼?我已不配你,讓我走吧!我心裡一遍遍念叨著這些,然而,我不能說給他。

我終於大哭起來,我哭著說,讓我走吧!

滾!滾到他的懷裡!他瘋狂地喊著,從我的身邊跳了起來,然後,在客廳里像一隻困獸來回咚咚地走著,不停地狂叫著,滾吧,婊子,走吧!無恥的女人,沒有良心的女人。我他媽混蛋!我一次次等著你回心轉意,一次次原諒你,到今天我還一直以為你會懺悔。

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瞪著憤怒的眼睛,雙手砸著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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