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我是在一陣吵鬧聲中驚醒的。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女人一邊憤怒地大聲嚷著,一邊把王真強從他的司機座上拉出來。她頭上和身上已積了一層白白的雪,顯然已在雪地呆好長時間了。王真強像一隻小雞般被揪著脖領子,踉踉蹌蹌地站在了雪地上。

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傢伙,你從小就毀了她,現在又來毀她的家。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自己找教訓的。「啪」「啪」兩記耳光隨著那個中年女人揮舞的手穿過迷濛的雪霧傳來,我看見那個女人頭上身上的雪片正在隨著劇烈的身體動作散落下來,一團團似棉花般四處散落,然後飄飄洒洒與天空飛落下來的雪花溶合在一起。一瞬間我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四處張望,看到在車外另一側一副吃驚表情的媽媽正愣在那裡。

王真強終於站直了身子,媽媽也跑了過來,拚命地拉著那個女人。當那個女人氣喘噓噓地被媽媽拉到車前方時,車燈照亮了她的臉。我認清了,那是姨媽。那個脾氣與我一樣任性的女人。

我早在這兒等了,我料定他今天會來的。她仍然在大聲地嚷著,今天不能放過這個狗……她突然停了下來,張口結舌地盯著從車上走下來的我。緊接著,姨媽沖了過來,抱住我嚷嚷了起來,苦命的孩子,你難道都忘了過去的事,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為什麼還與他來往?

我忘了什麼?他怎麼啦?我疑惑地睜大眼睛望著媽媽,望著王真強。媽媽又一次被嚇得不知所措了。王真強突然衝過來對著姨媽惡狠狠舉著拳頭說,你這個混帳女人!

媽媽也正在拚命地跺著腳,瞪著姨媽。然而姨媽卻視而不見地被王真強的拳頭再一次激怒了。她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突然放開我,轉過身子,跳起來抓住了王真強的頭髮,咬牙切齒地說,當年沒送你進監獄便宜了你,沒想到今天你還有膽量來欺負小雲……

姨媽仍然在高聲嚷著,王真強與媽媽也在她的周圍晃著。一片嘈雜。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王真強的笑容,王真強偶爾的憂傷,王真強白白的膚色……我突然看到了那個午後的玻璃窗上媽媽的臉,父親追著的那個男孩……

我聽到自己大叫一聲,然後瘋狂地扭轉身跑了。我想跑離周圍的一切,跑離父親母親跑離那個小男孩,跑開無邊的黑夜,跑開眼前飛舞著的白雪。在這種飛速的奔跑中,我的腦中慢慢變成一片混沌,眼前黑的夜與白的雪也開始旋轉起來,變成兩條黑白分明的高速運轉的線條,一種眼花繚亂的圖案越轉越大,像一股巨大的旋風滾雪球般瞬間罩住了周圍的一切,罩住了無助而恐懼的我。

我仍然沒命地跑著,似乎要逃開這個黑白線條組成的魔圖。然而,我跑著跑著,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張細小的紙片被卷了起來,在黑白線條的圖案里像一個小小的墨點,沒有固定位子。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我恐懼地高聲叫著,聲音穿過黑白圖案里各種各樣的線條和空白,穿過翻卷著的塵沙和雜物消失在看不見的世界裡。我感到那個巨大的旋風正在高速旋轉著、飛越著、呼嘯著捲起地上、空中,以及周圍的一切紙張、垃圾、空杯,還有像我這樣輕飄的靈魂,最後沖向一個黑黑的洞穴。就像記憶里一個童話中的妖怪變化成一股氣體鑽進那個瓶子里一樣,旋風帶著像一粒沙塵的我被吸了進去。我死了,正在進入墳墓。這是我在被卷進洞口一霎那的想法。然後我覺得有一滴淚正在從眼眶裡流出,隨著呼嘯的風聲碎落在黑暗裡了。

洞穴黑不見底,我隨著旋風被洞口壓縮成一縷高硬度高速度的物體,裹夾在呼呼的風中向前沖著。如果說是洞穴不如說是一口深井,或許是地球的一個乾枯的泉眼。我在這個幽深黑暗的深井裡加速下落著。我的眼睛竭力大睜著,但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刺耳的空氣摩擦聲,以及身體下落引起的頭髮根根倒豎,使我感到我的下落速度有多可怕。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落了多深,我似乎被一種輕飄飄的東西接住了。當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時,我已被水淹沒了……

醒來後,我看到自己已躺在一個明媚的花園裡。新草青青,綠樹濃濃,滿眼野花像星星點綴在綠葉叢中。我揉著雙眼,深深地呼吸著清新的氣息,然後我站起來,穿著媽媽剛縫好的紅裙子,像一隻快樂的蝴蝶飛在一片片小草綠樹間。在不遠處那座剛蓋好的紅磚房旁邊,赫然膨鬆著一棵碩大的枝葉繁茂的老槐樹,像一團濃濃綠霧鑲鉗在藍天腳下。我記起那是我經常攀爬的地方,它像一位老爺爺般經常馱起我,馱起我的夢想、兒歌和遊戲。我飛跑過去,樹下閃出我的兒時夥伴——一位白凈的小男孩,晨哥,我叫他董永。

那是奶奶經常給我們講的一個故事《天仙配》里的人物,然後我把這個名字給了他。那棵老槐樹便成了我們的證婚人。我們是在那棵蒼老的槐樹下拜完天地,在它粗粗壯壯、彎彎曲曲的枝椏上完成我們的婚禮的。小董永說,今天他要完成最後一項婚禮程序——進洞房。我咯咯地笑著,被他背了起來。然後遵循著他的要求閉上雙眼。一種槐花的香味濃烈地飄進鼻腔,周圍有嘰嘰喳喳的麻雀聲。我仍然咯咯地笑著,在他的背上感到一種旋轉和暈暈的快樂。當我被放下時,我睜開眼睛,看到我被放在那座新落成的紅磚房裡一架舊床上。我仍然被要求閉上眼睛,我感到嘴上有毛茸茸的東西噌來,我被癢得又大聲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我感到我的裙子被掀了起來,有什麼溫熱的東西,硬硬地杵向我的下身。我好奇地坐了起來,他告訴我說新娘子都要這樣入洞房的。我聽話地重新躺了下來。

我又聞見了槐花的香味,似乎是從硬硬的涼涼的床下散發出來,伴著他呼出的重重的氣息,像夏日午後濕熱的風噴在臉上。當嘰嘰喳喳的麻雀聲又一次傳來時,我咯咯的笑聲被撕裂般疼痛引起的大叫聲所代替。然後我聽到一群麻雀撲楞楞一轟而起,飛跑了,一縷濃香的槐花味撲鼻而來。

他摟我在他的懷裡,給我唱一首美麗憂傷的歌,我聽不清歌詞唱得是什麼,只記得一陣陣槐花的香味從周圍瀰漫過,似乎是那首歌的旋律。突然,我看到玻璃窗上有一張熟悉的臉,正大張著嘴,憤怒地嚷著。然後我聽到一聲刺耳的咯吱聲,玻璃飛成的碎片四散開來,亂紛紛地閃著不同的光線落在不同的地方。在我與小晨哥的胸前落下一片尖尖的正折射著各種彩色光線的玻璃。

爸爸沖了進來,小晨哥扔下我跑了。當媽媽拉起我時,我看到粗糙的床板上有一灘殷紅的鮮血,邊緣處已經凝結成紅黑色,正猙獰地對望著我。

我「哇」地一聲哭了,鼻腔邊的槐花香味似乎更濃了。

我又一次醒來,兒時稚嫩的哭聲正在耳邊慢慢隱去,像一縷炊煙悄然地散落開來,只留下一種惡夢般的感覺在心中久久徘徊。睜開艱澀的雙眼,我發現躺在一間光線柔和設置簡樸的房間。房裡散發著的一種熟悉而溫暖的氣息使我立刻感到了媽媽的存在。哦!這是媽媽的房間。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房間某個角落響著,我循聲艱難地轉過頭,看見了媽媽的背影,那個衰老的背影正在佝僂著微微顫抖,濃密的頭髮已經花白,像秋日早晨落下的一層霜。

她在哭泣!是她那顫抖的上衣下擺正在輕輕地搖著窗根下那棵青翠欲滴的盆花。

媽媽!我輕輕地叫著,淚水決堤而下。媽媽扭過身子,一雙紅紅的眼睛疲憊不堪,似一匹老態龍鐘的正徘徊在老病交加邊緣的老馬,周身散發著悲哀、蒼涼、絕望、無奈和無助。從窗口斜照而來的一束光線在紗簾的篩選下,變幻成一條斑斑點點的圖案映在媽媽身旁的牆上。當媽媽走過時,那條圖案便在瞬間以另一種流動的姿態從牆上跳到媽媽的身上,然後又跳了回去,恢複了原狀。媽媽也從一閃而過的光亮里重新落在幽暗裡。只有眼睛裡那被照亮了的閃閃發光的東西好像被那條光線拉了一把似的倏然飄落下來,順著蒼老的面頰縱橫流進或深或淺的皺紋里,然後幻化成一種潮濕的悲哀,凝結在媽媽蒼老的面容里。

我知道了,我記起來了。我流著眼淚被媽媽摟在她柔軟溫暖的懷裡,像一個無助的嬰兒貪婪地吸著媽媽身上熟悉的氣味。有滴滴嗒嗒的淚水不斷地落在我的臉頰上,癢酥酥地與我臉上的淚水匯合一起,流向耳邊,流向嘴角。我聽到媽媽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就像澀澀的水道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似的,憋在裡邊的那股強勁的洪流不停地發出沉重流淌聲。

當我抬起淚臉,艱難地吐出「我在童年時就已不再是處女」的問題時,媽媽那一直壓抑著的痛苦終於噴射而出了。我看見她那蒼老的頭用力垂了一下,額前那縷干硬的白髮連抖幾下,然後突然從胸腔里發出一聲長嘯,穿過屋內沉重潮濕的氣息,撞向硬硬的牆壁,然後復又彈回,像一股潮水般洶湧著、澎湃著、呼嘯著在我與媽媽的四周激蕩著。媽媽大哭起來。我在她的懷裡被她劇烈的顫抖顛波著,像行駛在大海上的風雨飄搖里的一葉小舟。

媽媽的哭聲在寂靜的房間內迴響著,纏繞著,碰撞著,將各種悲哀越來越濃地充進房間的每個空氣分子中。在這濃重的悲哀里,我終於也敞開我那苦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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