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夏日已近尾聲了,涼爽的風在早晨會毫不吝嗇地吹過窗外那片蔥蘢的密密的小樹林,吹進屋內,送進陣陣帶有花香的清新氣味。站在窗前看去,那片稠密的綠色似一池碧水在燦爛的陽光下泛著綠油油的光芒。我總是從一些迷迷離離的夢中醒來,夢見司馬嘯夢見丈夫夢見媽媽在玻璃上的喊叫,有時還會夢見王真強,醒來總是生出一種無以排解的愁悵,於是,常常地、無奈地站在窗前望那片綠色,望那紛紛揚揚在風中飄飛的綠色的光線。那個傷情故事的細節在這種反反覆復的夢裡也慢慢開始淡化,似夏日的熱浪正在一點點消失,一天天遠離。司馬嘯幾乎成了腦海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遙遠的夢,使我在一些百無聊賴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也辨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感謝命運還是應該憎恨命運。之所以感謝是因為是它讓我的生命里擁有兩個男人,兩個讓我愛著也愛著我的男人,從而讓我體驗到了人生中情感至真至純的快樂和幸福;之所以憎恨是因為它讓我遇上他們卻無法讓我擁有他們兩個,使我在無可奈何中承擔著傷害他們每一人的透徹心肺的痛苦和無助。

丈夫仍然在大多時候沉默著,除了與女兒打鬧,沒有絲毫起色。我想或許是一種成熟吧,畢竟都快四十了。我對他表現出來的寬容除了感激外,還增加了一種心碎的疼愛。我知道我傷了他,我想今生我都會用我全部的生命去補償他、愛他、疼他的,我也願意用我的生命甚至一切作代價來承擔他生命中的疾病和災難。

一個平常的星期六早晨。媽媽與女兒又像往常一樣邊散步邊去買早點了。沉睡的丈夫在床上恬靜地做著自己的夢,表情似一個天真的孩童。我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著窗下那片清新的綠色,一陣陣清爽、愜意的涼風吹來,從臉上、脖子里悄然穿過,掀起已經垂過耳際的頭髮。我突然想起司馬嘯曾經用手逆著我短髮的發茬撫來撫去地說,你梳短髮很俏麗,真不知道你留長發什麼樣子。我當時就說,我為你留一次長發吧。我摸著自己垂過耳際的頭髮,不由得扭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丈夫,心生歉疚。丈夫,請原諒我。

門上有開鎖的聲音,媽媽與女兒回來了。屋裡頓時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油條的香味,我馬上感到肚子餓了。女兒興奮地跑來,手裡提著一隻鼓鼓的塑料袋,小臉紅撲撲的,操著又細又尖又亮的聲音喊著,媽媽爸爸,你們看,你們看,看我買什麼了。

我低下頭來,看著女兒手裡提著的裝了半袋子清水的塑料袋,其中有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魚類動物飄著。媽媽急忙拿著一個小盆子過來,一面忙著,一面說著:快倒出來,不然會漏一屋子水,也會讓魚憋得慌的。

袋子空了,幾隻小動物在盆里經過幾下掙扎便游穩了。當我看清裡邊小動物的模樣時,不由得大驚失色——裡邊有兩隻黑色的小烏龜,像兩塊黑色石頭穩穩地爬在水底。已經晚了,睡夢正鼾的丈夫已被興高彩烈的小姑娘拉了起來,他正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移過來。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了,心驚膽戰地等著他的反應。

他低著頭,使勁看著盆里的小動物,臉無表情。女兒不停地嘰嘰喳喳地說著:這是小金魚,與安徒生的海的女兒里的小金魚一個樣子,這是熱帶地圖魚……是我最喜歡的,還有小烏龜,姥姥說,能避邪……

丈夫臉色開始發白,神情已徹底清醒了。然而,他卻沒有行動,也沒有言語。

我心裡的石頭開始慢慢放下,長噓了一口氣。畢竟時間都過了好幾個月了,不管多麼沉痛的記憶,都會隨著時間而淡化的。我準備站起來,準備端起小盆子。但當我伸過手,還沒有觸到時,丈夫卻一把端了起來。我已聽到他的呼吸聲了,他端著它,沒有走向客廳,衛生間,而是走向窗口,然後用力拉開鋁合金窗子,只聽窗子吱拉一聲,那隻小盆子像一隻飛鳥般從他手裡飛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傳來幾聲模糊的潑水聲和盆子碰在什麼上邊的聲音。這一切快得像閃電,只有幾秒種的時間,讓人來不及做任何事。除了丈夫,我們都傻了。

哇——女兒終於反應過來,她張大圓圓的小嘴,像剛才盆中她買來的小金魚喝水時的圓圓的嘴巴似的,不停地一聲接一聲地傷心地大哭著,淚水似一串串晶瑩的珠子嘰里咕嚕地從臉上滾落。丈夫仍然沒說一句話,他在女兒的哭聲中,像一架機器人似的,面無表情,只兩三下就穿戴整齊了,然後似一陣風瞬間卷了出去。他走了。

女兒在媽媽的一遍遍的好言相哄,並在明天早上再去買的許諾中慢慢停下了哭泣,抽抽嗒嗒地,踏著小拖鞋在啪噠啪噠的聲音中,去廚房吃油條了。當我轉過身,準備走向廚房時,我突然看到站在廚房門口的媽媽正用一種不安和困惑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懷疑了。

我急忙抽身而走,但媽媽這次以嚴歷的口氣不容置疑地喊住我:到底怎麼回事,今天你一定要說清楚。我是無法說清楚的,我根本也無法說出口。我含糊地轉移著媽媽的注意力,一邊說著我餓了,快吃飯吧,我一會也有點事兒,一邊從媽媽身邊擠進廚房。

女兒似乎已忘了剛才的小烏龜小金魚,小腮幫子鼓得高高的,正專心地對付手裡的一根粗粗的油條,手上、嘴邊與小臉蛋上的許多地方都是油光光的。我急忙拿起一根油條一邊在豆漿里泡著一邊猛吃著,我已感到媽媽的眼神像針刺般在我的臉上扎來扎去了。於是在兩分鐘內,那根油條與眼前的一杯豆漿已進了肚子。

不等媽媽說話,我衝進衛生間,將水龍頭嘩嘩地擰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然後在媽媽跟來跟去,幾次張口愈問中,逃了出來。

外面陰沉沉的,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天氣轉得真快,記得早上從窗子望出去時,還風和日麗的,才不過一頓早飯,就大相徑庭。風開始變大,打在臉上已是扎疼的感覺。街上人們都在調整著神態。行人加快了步伐,騎自行車的人也都弓起腰加力蹬著車,惟有汽車族們似乎不必著慌。這讓我想起開著汽車的王真強。

自從上次他打斷我與司馬嘯後,他曾經兩次打電話給我,但每次都是媽媽接的,他似乎很怕媽媽。他解釋說,怕媽媽誤會。我說媽媽不至於那麼狹隘的。但從那以後他幾乎不再給我打電話了。但單位電話他從來沒問我要過,我也不想給他。

有雨點夾在風裡不斷地打在臉上、頭上、身上,一瞬間街上雨傘像變魔術般遍地長出,像一朵朵五彩的蘑菇,騎自行車的人披著被風雨鼓得滿滿的雨披來來往往。四周望去,像我這樣沒有雨具卻在鬱郁獨行的人已經廖廖無幾了。於是,我像大家一樣開始張望著尋找避雨的地方。在一座商廈沿下,站滿了男人,女人們一定是進去逛了。我想。

於是我也走了過去。

雨大了,風卻變小了。街上頓時一片水霧蒙蒙,惟有閃著銀光的無數條雨柱似一副美麗的水簾向無邊無際的世界延伸著。潮濕的水汽細細密密地從水簾的縫隙中隨著風輕輕飄向臉頰,像無數片溫柔而濕潤的羽毛在輕輕擦過。

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四處張望著,除了霧蒙蒙的世界,便是周圍一副副鑲鉗著或漠然或空洞的眼睛的或胖或瘦的臉。我的身體隨著眼睛整整轉了一個圈,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臉。一定是錯覺。我不由得給自己下了結論。但是幾秒種後,又一次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又一次疑惑地張望起來,這次我看清了,在雨中剛停下的一輛汽車,旁邊有一個黑衣人正撐著一把黑色雨傘向我這裡衝來。那是王真強。

我們進了一家裝飾很高雅的茶館,在一個小小的溫馨的房間里有一張古色古香的紅木桌子,四張同樣風格的椅子。我們對坐兩邊,守著一壺清茶,看藍花細瓷杯里的白色的若隱若現的熱氣裊裊縷縷的升起,然後在空中慢無目的地四散。於是一種宜人的清香便瀰漫整個室內,浸入心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情緒也開始變得好起來。

王真強額前一縷頭髮濕濕地耷在腦門上,顯出一副調皮和率真。他微微笑著,露著白白的牙齒說:看來真是天下無處不相逢啊,怎麼這麼巧就碰上你了呢?我這幾天一直在念叨你,想與你聯繫呢!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與情人約會碰上他,第三次與情人約會也碰上他,今天又碰上他,不禁好奇地笑著說,看來你真是無處不在。

他突然收起那副玩笑的神態,一本正經地說:最近家裡還好吧?

我心裡頓時一沉,像掉在井裡似的,感到渾身冰涼,不由得想起丈夫早上的行為。我知道就像王真強說的,丈夫需要時間淡化。因為他愛我愛的深,所以需要的時間要更長些。於是,我神情暗淡地說,還好,他已原諒我了。我低下頭,感到萬分難堪。

王真強似乎受了我的情緒的感染,他聲音低沉、緩慢地說:對不起,我一直想向你說這句話。我吃驚地抬起頭,不知他從何說起。

窗外的雨仍在嘩嘩地下著,在窗玻璃上形成無數條或粗或細的沒有明顯軌道的涓涓溪流,給人斑斑駁駁的感覺。王真強啜了一口茶,喉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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