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母親終於出院了,我與丈夫、弟弟帶著裝有梳洗用品、食品、藥品以及飯盒餐具等大大小小的包走出醫院。已經是初夏了,街上女孩們已經換上了薄薄的紗裙,脖子,大腿,甚至裸腳上一個個粉白粉白的腳趾都性感得讓人眼饞。媽媽像剛從牢里出來似的,也興奮異常,看著滿街漂亮的女孩子感嘆不已,如今的女孩們可真是趕上好時候了,漂亮衣服、化妝品應有盡有。然後媽媽突然扭過身來沖著我,你也該收拾一下自己了,你看你都有皺紋了。

弟弟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姐姐,我正好有兩張美容卡,我給了你,現在讓姐夫做東請客做為交換,恭祝媽媽出院,好不好?

丈夫在一旁哈哈樂著,其實我是很怕讓陌生人摸自己的身體的,所以我一向不願做美容,甚至連理髮都不願意。在三十歲之前,我一直是長發披肩,幾乎是不進理髮屋的。但年過三十似乎長發已不合年齡,便剪短了。但每個月一次的理髮每次都讓我後悔一番的。或許是弟弟與丈夫的極力勸說,或許是媽媽開始的一句話,使我動了心。我接過了弟弟的美容卡。

一小時後,弟媳從幼兒園裡接了孩子,又從學校將我的女兒接了過來。女兒自從「五一」到奶奶家一直還沒回來過,看見我們,小姑娘高興的樂顛顛的,不斷地摟著我的脖子撒嬌,還破天荒地伸過小臉讓爸爸用鬍子扎一下臉蛋。然後就與弟弟的小女兒跑到姥姥面前開始纏著講故事。

在弟弟吃海鮮的提議下,大家在丈夫的帶領下來到一家頗有名氣的海鮮城。飯店內外熙熙攘攘,儘管這家飯店有名的宰人,但人們仍是趨之若鶩。看來來這裡吃什麼已經是次要的,而文化與環境已經是人們最主要的目的了。

走進大廳,兩排大小不一的美麗的玻璃缸首先將我們的視線吸引住了,裡邊游著各色各樣的海洋動物以及五彩繽紛的海洋植物。兩個小女孩便大呼小叫著停留在這排景觀前流連不走了。我們選了一個僻靜的雅間,走進去,頓感一片涼爽,原來冷氣已嘶嘶開著了。服務生穿著一身海藍套裙輕飄飄走進來,似乎帶來一縷海洋的氣息。弟弟興高彩烈地點著菜,什麼墨鬥魚,什麼霸魚、螃蟹等,我一向對菜名是記不住的,只要好吃即可。所以既不關心也不參與。一心只聽著弟媳傳授美容化妝知識。

菜開始一個個上了,弟弟與丈夫像兩個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似的一杯杯喝得痛快淋漓。不一會兒丈夫的臉、脖子就開始發紅,而弟弟的話也越來越稠,並且開始張牙舞爪。兩個小姑娘對菜似乎並不感興趣,每個只喝了一大杯果汁,就跑出去看魚了。媽媽在一旁像一個滿足於天倫之樂的老太太,一會兒笑咪咪地出去看看兩個小女孩,一會兒又樂顛顛地回來為每個人夾著菜。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個美滿的家庭。在我記憶里,似乎好久沒有看見媽媽如此開心了,也似乎好久沒有如此在一起快樂吃飯了。

然而事情似乎太美好了,當大家都在涼爽的冷氣里享受著精緻的海鮮時,不期然的事情又一次像一個莽撞的孩童一頭撞了進來。服務員端上了一盆甲魚湯。兩個小姑娘這時正好從外邊進來,一個便大喊起來,小烏龜,小烏龜。另一個卻說,這是甲魚。於是她們開始爭吵。丈夫突然厭煩起來,臉色血紅地嚷著,吵什麼,出去出去。兩個小姑娘沒有任何畏懼地仍然吵著,並要老太太評理。這時弟弟紅著眼睛,大著舌頭,說:你們誰都沒錯,我告訴你們,烏龜就是甲魚,甲魚就是烏龜,它們還有個名字叫王八,你們知道王八嗎。兩個小姑娘一聽王八,便哇哇大叫,王八是罵人的,王八是罵人的。女兒突然神氣地高舉兩條胳膊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後以壓倒其他一切聲音的氣勢賣弄著從電視或者小朋友處聽來的知識:王八就是戴綠帽子的人。弟弟的小女兒也緊跟著歡呼著,喝王八湯嘍,喝王八湯嘍……

滾——丈夫突然瘋了似的大聲喊了起來,他伸出長長的手臂像一個長臂猿似的一下子端起了那盆甲魚湯,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對面的牆上。

「哐當」,伴隨著銳利的碎裂聲,然後是掉在地板上的刺耳的唏哩嘩啦聲,漂著菜花綠葉的湯水從空中灑向牆上,從牆上一道粗一道淺地流到地下,然後漫延開來,形成一道道油汪汪的支流。有幾片或綠或黑或黃的海菜樣的東西橫七豎八、散散亂亂、不知趣地仍粘在牆上,似乎在向丈夫叫板。只有那隻無辜的烏龜翻著肚皮,無辜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副滑稽憨厚樣。

丈夫滿臉發紫,紅著眼睛怒吼著,喝王八湯吧!

孩子們嚇呆了,媽媽與弟妹也嚇呆了。弟弟也酒醒了一半,像驚了夢般地四處張望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屋內一時沉默得像夜半的墓地般嚇人。丈夫仍然保持著站立的姿態,胸口猛烈起伏著,紅紅的眼睛瞪得溜圓,像兩隻紅色的銅鈴,嘴唇上的傷疤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越發明顯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我突然想起了弟弟點菜時,好像那個甲魚湯曾經就讓丈夫的臉上肌肉不明不白地跳了幾下的情景。我怎麼會如此粗心呢?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

飯吃得不歡而散,氣生得莫名其妙。這是媽媽最後的話。孩子們早已忘了剛才丈夫的脾氣了。在分手的時候,女兒纏著要回弟妹的家,要跟姥姥聽故事去,要與弟弟的小女兒睡一個小床去。在母親的堅持與女兒的吵鬧下,我只好同意了。

弟弟一家擠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了,剩下陰鬱的丈夫和我。當我獨自面對丈夫的一臉傷痛時,我突然害怕極了。我想或許還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在等著我吧,如果你還要懲罰我,丈夫,我認了。在丈夫可怕的沉默里,在丈夫可怕的神態里,我像一隻膽小的老鼠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後進了家。丈夫仍然沒有說話,坐在沙發上像一尊泥塑。於是我懾手懾腳進了衛生間,我一面慢慢地沖澡,一面思索著對策。然而腦子卻空空洞洞的,沒有內容。我也搞不清我到底磨噌了多長時間。當我從衛生間出來時,丈夫面前的茶几上已經喝空一瓶啤酒了,另一瓶也已經喝了將近一半。我心裡一陣內疚和疼痛,急忙走過去,將他的酒杯拿走。

我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別喝了,好嗎?

他扭過臉,一下子扳起我的頭。我不得不正視丈夫那雙紅得似乎要流血的眼睛,我看見燈光下丈夫的眼睛裡似乎正在燃燒著一團熊熊烈火,而嘴唇上的傷疤在這團烈火的映照下醒目地暴露著一種滄桑和野性。

他咬著牙,沖著我斬盯截鐵地說,不——好!嘴中的唾液幾乎噴了我一臉,一股濃烈的酒氣直衝我的鼻子,我不由得鼻腔一陣刺癢,哈哧兩聲,但是對丈夫的恐懼卻使膽怯的我一時間竟將噴嚏憋了回去。然而,我的不知所措和一副驚慌的樣子不但沒有平息他的怒氣,卻將他激怒了。

他突然將我向前邊用力猛推,像推開一條令人厭惡的狗。然後,他面孔猙獰,咬牙切齒地怒吼著:你總是對不起,對不起,難道一聲對不起就將一切一筆勾銷了?你這個臭女人!你讓我成了一個王八,一個烏龜,一個戴綠帽子的人。我走到哪裡那頂綠帽子都在提示著我,在笑話著我,你知道嗎?你是個婊子!……

你的鑽戒呢?你賣了一個好價錢,你真偉大。真該慶賀你!他再一次用鄙夷、憤怒的口氣在我的面前喊著,你真讓我自豪,讓我驕傲,讓我光榮,讓我……

他越說越氣,語言越來越苛薄,像一個憤怒的機關槍,不斷向外噴射著殺傷力很強的火焰。我無助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這片火焰中,像一個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嬰兒,任其燒灼,任其毀滅,只有眼淚不斷地一遍遍地沖洗著痛苦和恥辱。

你說話呀!他又一次移到我的眼前,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忘了你結婚時的刁蠻了嗎?你忘了你無端的發脾氣了嗎?你忘了你在我的同事面前打我耳光了嗎?你說呀,你的厲害勁呢……

我感覺心裡一塊硬硬的東西在堵著,胸口越來越脹,嗓子越來越難受,像有東西要脹破喉嚨似的。

我終於大哭起來,然後我扭轉身準備離開他的身邊。然而他卻仍然不留情面地將手擋在我的身前,並兇狠地揪住我的浴衣。就在我的掙扎里,就在他的強拉硬扯中,我的浴衣被他扯掉了,但我也從中掙脫了出來。他手上攥著那襲白色浴衣,用一雙可怕的眼睛看著赤身裸體的我,然後他扔掉那件浴衣,瘋狂地將我抱了起來。

我被他扔到了床上,一絲不掛,淚水滂沱。他跪在我的身旁,低著一副猙獰的面孔看著我一面大笑著:好一個美麗的身體,但卻是一個放蕩的身體。他在瘋狂地笑聲里瘋狂地脫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像一隻兇狠的狼一樣撲到我的身上,撕扯著我,咬噬著我,搖晃著我,撞擊著我。

他仍然在不停地說著:你這個婊子,你這個臭女人,你讓別人干你。今天我要乾死你!我要殺了你!我的身體在他的沒有理智的摧殘中撕裂般疼痛,深深的屈辱已經將我的精神徹底擊跨。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具沒有尊嚴、沒有靈魂、沒有意識的屍體,躺在那裡,只是理所應當地承受著一種就像聖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