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丈夫從發現那枚戒指打了我耳光到離家始終不曾說一句話,也不曾再看我一眼,帶著深深的傷口走了。第二天一天一夜都沒有他的消息。我不停地往他的辦公室打電話,沒有人接,打他的手機他也不接,後來索性關了。

他會上哪兒去?晚上他在哪兒住?

我不斷猜測著,我想他不會回婆婆家的。但最終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在猶豫了將近一個小時後,撥通了婆婆家的電話。

在幾聲長長的鈴聲後,傳來婆婆略帶方言的普通話聲。婆婆一聽到我的聲音高興極了,還不等我說話,便不停地問哪天來?孩子呢?並滿懷熱情地說她已經準備了好多吃的就等我們回去呢,還為小孫女準備了冰激凌蛋筒栗子核桃彩笛卷……

從婆婆的話中,我明白了丈夫沒有去那兒。

旁邊的女兒正好走來,大聲嚷著,誰?是爸爸嗎?

婆婆聽到小姑娘的聲音,便迫不及待地說著,快讓小寶接電話。女兒接過電話,細聲細氣地問著你是誰,然後高興地大聲喊了起來。一定是聽到奶奶準備了那麼多的好吃東西了,我想。然後她便毫不猶豫地與奶奶私自訂下了明天去奶奶家的時間。

第二天剛吃完早飯,我就在女兒迫不及待的催促下帶著她奔婆婆家了。女兒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不間歇地高聲唱著,引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注視。有一個手拿螺旋式冰糕的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留著童花頭,黃黃軟軟的頭髮在陽光中閃著亮亮的光澤,並在春風的吹動下倒向一邊,露出白白的頭皮。她坐在媽媽的車後小座里一直擰著身子看著女兒,一臉嚮往的表情,手裡的冰糕都化得滴了自己一身,但似毫沒有察覺。直到她的媽媽載著她拐了彎。但是在最後消失的一刻,我還看見那個小女孩正在執著地、用力扭轉身向我們這裡張望著。

在婆婆家,女兒跟在婆婆的身後顛顛地跑了三趟運來了大量食品,茶几上除水果外,擠滿了女兒的食品。女兒像一隻飢餓的小貓看到滿盤子魚般開心地坐在地上去對付那堆食品了。婆婆在打發好女兒後,才注意到他的兒子沒來,便失望地問著。我多了一個心眼,說,他要加班,不知中午能不能來吃飯。我知道這樣下來,婆婆一定會打電話給丈夫的,那樣的話,丈夫不會不接的。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婆婆不出所料拿起了電話,我聽見婆婆不停地囑咐著丈夫回來吃飯,而最終看到婆婆失望的樣子,我知道丈夫拒絕了。我的心也變得沉重而沮喪起來。

掛斷電話,婆婆一邊不滿地搖著頭髮著牢騷,一邊自言自語:也真是的,大過節的還加班,領導也太不人道了。

中午飯豐盛極了,公公仍是沉默寡言、不聲不響地吃著,女兒已經被零食撐飽了,滿屋子嘣著跳著唱著。婆婆像一隻精力旺盛的鴨子,兩腿邁著外八字,手裡端著精挑了各種菜的盤子,嘴裡不停地叨叨著各種菜的營養,追著小姑娘,試圖讓她再吃點菜,吃點魚,吃點肉。我沒有任何胃口,只扒了幾口,便托有事回家。女兒在婆婆的堅持下留下了,當然小姑娘看著滿茶几沒有吃完的食品,也不想走。

落寞的我,似一隻霜打了的茄子,沒精打彩地走出了婆家的門。

正午的陽光美麗而燦爛,將我灰暗的心襯托得更沮喪。我騎著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然後就稀里糊塗地與人撞了車。當我明白我撞了人時,我看到我眼前的地上正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一面撅著大屁股往起爬,一面高聲大罵著,你他媽沒長眼呀,往那裡騎呀!而她旁邊還有一輛倒地的自行車,其中一個輪子正在轉著。

我像剛驚夢了似的,從車上爬了下來。

那個女人過來了,站在我的面前仍在大聲嚷著,你有病呀,你看不見這是直行道啊?

我站在她面前,仍然心灰意懶,不願意說一句話,只一味聽著她的怒罵。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啞巴了?在她一連串的責罵和質問下,我終於用低低的聲音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你讓我說什麼?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說,你不知說什麼,對不對,看來你是沒有受過家教,那麼讓我告訴你,你起碼應該說一聲對不起。

於是,我再一次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在我們身邊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一個小姑娘站在胖女人身後,正捂著嘴巴盯著她的大屁股笑。我一邊愣愣怔怔地聽著她的數落,一邊好奇地想著小姑娘為什麼笑,接下來我也笑了,而且大笑起來。因為當那個女人試圖扭身搬起她的自行車時,我突然看見她的屁股上粘了一塊烤熟的爛紅薯,就像噌了一堆屎。

那個時刻,在遭受情感困撓連哭泣都還來不及的日子,我竟然能大笑特笑起來,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胖女人在我的笑聲里變得惱羞成怒,當她發現褲子上的污漬時,她再一次爆發了。她突然衝上來,揪住我的衣服,讓我賠她的褲子。

我不知道這場爭執是如何結束的,因為當那個胖女人揪著我不放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臉,那是我的中學好友梁麗。她幫我勸走了那個婦女後,我才發現路旁就是梁麗家所住的宿舍樓,而我也意識到在這半天的瞎逛中其實我是來找她的。

坐在她潔凈整齊的家裡,眼前的一切像往常一樣再一次喚醒我的羞愧和自卑。她在家務上的勤快,對丈夫的柔情,對孩子的耐心等,就連她家那兩塊與洗臉毛巾一樣乾淨的抹布都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坐在那兒,突然想起幾天前在酒店看見她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的事情。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忘了我的問題。我不知道是告訴她還是提醒她,我只好問了一句,你幸福嗎?

她對我的問題有些吃驚,但還是沒有猶豫說出了她的答案,她說,當然。

我想她一定蒙在鼓裡,我只好把話題引向她的丈夫,想提醒她一下。我說,他怎麼不在?他還像最初一樣愛你嗎?

哦,他挺忙,很少在家。但是他很愛我們,愛這個家。梁麗這一副知足的樣子更讓我感到悲哀和難過。我想,讓她生活在美夢中吧,還是不要驚擾她的好。

梁麗切了一盤菠蘿,端了過來,菠蘿切得很是好看,一片片大小相等,各插一支牙籤。我插起一片菠蘿,慢慢品著它的酸味,也品著梁麗的賢慧。當梁麗突然問起我的丈夫時,一時間我又想起自己的婚姻危機,想起因為寂寞難耐而發生的婚外情,情緒一時間一落千丈,不禁垂頭喪氣起來。在這種沮喪和痛苦的思索里,我非常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寂寞,如果她也寂寞,她是如何調整自己的。於是,我再次出乎她的意料,問了她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說,你,寂寞嗎?我是說有時。

她的臉上在一瞬間閃現出一絲惶惑,模糊得就像遙遠的天際轉瞬即逝的流星。然後她說,即使有,也必須耐得住。

我再一次被她柔弱外表下的決心深深打動,然後,帶著對她深深的欽佩和敬意,以及對她婚姻前途的擔心離開了。

是啊!現實生活中有多少婚姻平淡如一杯白開水,為什麼我就不能將這杯白開水喝下去呢?當激情慢慢從婚姻消失,當中年的丈夫在事業上開始突飛猛進而難以顧及妻子的情感,當作為妻子的我們因為孩子和家庭把重點從事業轉向生活時,我們如何面對這塊寂寞下來的精神世界?到此時,我覺得我的同學說得真對,即使有,也必須耐得住。

或許因為我們是女人,或許是因為不必面對我們的丈夫所面對的世界。在丈夫面對家庭以外所有的煩惱和困難時,我們是需要也應該為了丈夫而守得住這塊情感的土地。可是,我沒有做到。

在下午快三點的時候,我像個夢遊者一樣回到了家。推開家門,我一眼看到了對面牆上的變化:我們的結婚照被反過來掛著。

我一下子意識到丈夫回來了。我顧不上換鞋子,衝到了卧室,然而除了零亂的衣物攤在床上,說明他來過外,沒有他的影子。我又跑向書房,沒有他。我又發瘋似地跑向廚房衛生間,然而他不在。

我站在客廳里,無望地尋找著他的影子,我看見他的拖鞋平靜地放在原來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認,他已走了,懷著對我刻骨的恨,他甚至連見我都不願意。淚水順著我的臉頰似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我蹲在客廳的中央感到茫然無助,只有眼前閃現著丈夫手提箱子最後走出家門時那張受傷的臉,那雙絕望的眼睛,那顫抖的後背,以及他走出家門時最後一霎那的背影——使我無奈而傷痛。我的心像扎了把刀子,肝腸寸斷。

淚眼模糊中,我看見茶几上有一張白紙,壓著一個杯子。

我睜大眼睛,抹著淚水,才看清那是一張信紙。那一定是丈夫留了什麼話,我迫不及待地走過去,伸出手。但一種可怕的想法或者預兆突然闖進腦子——那是不是離婚協議書。這種想法使我嚇得渾身不由哆嗦起來,我伸出的手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我還是走了過去,我拿起它,丈夫熟悉的筆跡像丈夫善良的臉龐一樣晃在了眼前:

云:

我本不想寫這封信,但還是沒有忍得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