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南宋血案 第六節

時間:未時初,二刻(按今日計時,當為下午一點三十分)。

地點:無名山莊,紫竹園內。

包溫卻始終在注視著這個傳說中的年輕人。兩位捕快的回話引發了他的憤怒,卻也激起他濃厚的興趣。一開始,他只能看到三公子的背影,待三公子從石凳上緩緩站起,包溫頓覺天空忽然間暗淡下來。天空何曾暗淡,只是那人的光芒,連天空也為之三舍退避。那彷彿是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帶著有窮無盡的尊榮與輝煌。三公子向包溫轉過身來,包溫終於能直面三公子的容貌,然而他卻看不真切,那張臉似籠罩在一團光亮之中,那團光亮,也許是受命於天,來此映襯這一張臉,又也許是那張臉自然煥發,內有萬丈雄焰,形諸於外;又也許是因為包溫肉眼凡胎,所見不遠,所識有限,窺不見背後那玄奧大千。

三公子乃是天地間的奇蹟,而凡人的出現只是紅塵間的意外。所有的時間趨於靜止,包溫已經忘卻自身的存在,他想起了孔子拜見老子後的那句感慨:「猶見龍也。」先前他尚以為古人好為文飾,故作誇張無稽之辭。今日他才真正領悟孔子的感慨。那人的姿態,他窮盡一生的力量與思想也無法抵擋,七千座高山的崩坍,八萬條河流的乾涸,只在剎那間盡情完成,對包溫而言,卻彷彿地老天荒。

三公子眼眸深黑,卻又彷彿碧綠,很少轉動,而是習慣長時間地注視著某個方向,呈現為一副介於傾聽與出神之間的神態。你能看見他的眼睛,卻絕無可能捕捉到他的眼神,無論他眼神里流露出何種情緒,譬如,憂鬱、欣喜、迷惘、憤怒,這些情緒都無一例外地具有共同屬性——深不可測。仔細尋味的話(或許要在多年以後),在他身上展現出的,是一種虛無的空靈與淡淡的傷感,如同太陽或星辰自身。儘管他臉上帶著無可指責的親切微笑,然而卻仍讓人感到難以接近,甚至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包溫在三公子的目光經過之時,覺得自己整個的身軀都透明起來,彷彿他的五臟六腑,思想情緒都無所遁形,他心頭掠起一陣如同在人前被迫赤身露體的婦人的驚慌,而他那曾令無數人瑟瑟發抖的凌厲眼神在三公子身上卻徒勞無功。猶如水滴企圖淹沒海洋,猶如燭火意欲燒破天空。

幸好這種感覺並未持續太久。三公子猶如熄滅日月,熄滅了自身的光芒。道:「包大人?」

包溫抹去一頭的冷汗,乾澀地答道:「是。」

三公子微一點頭,道:「不必客氣,隨便坐。」

包溫一看四周,只是山腰間的一塊平地,哪有座位可坐。不由略顯躊躇。

三公子道:「包大人官位坐久了,要不要特地為你搬幾張椅子過來?」他在說特地二字時,特地加重了語氣。

包溫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豈敢豈敢。」說著,挑了塊稜角不那麼尖銳的石頭,坐了上去。這一順理成章的屈服的細節為他們日後的會面奠定了不可更改的基調。

三公子直接坐在地上,問道:「包大人何以來此?」

「昨日凌晨,京城發生一起蹊蹺命案,涉及五條人命,不留一個活口。求公子施以援手,破獲奇案。」

「道生萬物,萬物自安。人世間俗事,與我何干?」

包溫一上來便碰了個釘子,心裡很不痛快,但也知道不能硬來,便說道:「公子,本官乃是受人舉薦,方敢登門求助。」

「受何人指引登門?」

「江湖人稱活神仙的司馬布衣 。」

「司馬布衣?這人還活著嗎?該有百多歲了吧。」

「是的,本官昨日才見過他老先生,精神矍鑠,行動敏捷,便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般。」包溫想到司馬布衣對他說過的話:「三公子素喜作怪誕語,行無軌事,有魏晉遺風,人難解其義,然天才於俗世,無所用力,行跡每近於此,聖人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三公子,當世聖人也。」

三公子問道:「司馬布衣現在何處?」

「司馬前輩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昨日與本官匆匆一晤,便翩然遠去,不知所蹤。本官以此案相請,司馬前輩答道:能破此案者,天下唯有一人。」

「誰?」

「就是公子你。」

「這老頭子可真看得起我,可他在他那本《武心雕龍》里,根本就沒提過我。」

「司馬老先生早料到公子會有此一問。他說,公子之劍法武功均非人間所有,他只敢點評塵世武功,對於公子,卻自認不配以一詞置之,是以不敢收於書中,與諸凡人並列,以免冒犯公子天威。」

「這老傢伙雖然多管閑事,卻也善送高帽。正好我府上也有一位愛管閑事之人,同樣也是百多歲的老人家,孟叔,請你過來一下,一同聽聽這起命案的經過。」孟叔緩慢地走過來,就站在包溫旁邊,居高臨下地冷眼望著包溫,讓包溫極不自在。

三公子道:「包大人請講。」

包溫道:「昨日凌晨,五位鏢師在緊臨西湖的風波亭附近遭襲身亡。本官辦案三十餘年,還從未見過如此血腥、如此恐怖的案件。兇犯手段之兇狠殘忍,令人髮指。我趕到現場時,只看到一堆血肉模糊的斷肢殘臂,地上散布著大量的內臟腦漿,綿延幾十步之遠,慘不忍睹。死者臉上無一例外都帶著驚恐至極的表情,好像臨死前見到了某些不可思議、令他們魂飛魄散的事物。經過仵作的細心整理,最終拼湊出四個腦袋,三副半身軀。」雖然包溫見慣了死屍、鮮血,但提起當晚情形,也不由得面色發白,驚魂未定。

三公子一笑,道:「再血腥、再恐怖的案件,也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包溫也不在乎三公子話中的揶揄之意,道:「公子有所不知。要在平時,這個案子自然會慢慢地破,不必急在一時。可如今,此案卻關係到刑部尚書虞允文虞大人的前程。」

三公子動容道:「莫不是采石之戰大敗完顏亮的虞允文大人?」

「正是。」

「久聞虞允文乃當世名臣,文武雙全,滿腹韜略,做刑部尚書委屈他了。」

「老宰相湯思退即將離任,虞大人是接替宰相的第一人選。在任期之內出現如此嚴重的命案,如無法及時告破,對虞大人的仕途大為不利。因此,我們刑部必須趕在老宰相湯思退離任、朝廷任命新宰相之前,將真兇緝拿歸案。」

三公子道:「包大人對此案有何見解?」

包溫道:「一般劫鏢的人不會殺死鏢客,畢竟他們要的是紅貨,不想背上人命官司。除非被鏢師認出了自己的身份,這才會殺人滅口。可就算要滅口,也應該沒必要如此凌辱鏢師的屍體!實在是有悖天理人道,毫無半點人性。」

三公子道:「也許,兇手之所以要把屍體撕為碎片,目的是為了掩飾死者身上的傷口。」

包溫一拍大腿,道:「對啊。江湖中有許多獨門武功,從它們在人身上留下的傷口便很容易辨別出來。不僅如此,如果是一個精於此道的行家,從傷口上還可以看出兇手的功力修為,進一步就能推測出他的年齡、門派和身份。所以劫鏢者才會如此費力地把屍體撕為碎片。屍體撕成了碎片,到處都是傷口,反而就沒有傷口了。」

三公子道:「久聞刑部包大人豢養有兩條異域名犬,僅憑現場兇手殘留的一件兵器、一塊衣角、一根髮絲乃至一點體味,便可以直接追蹤出兇手的所在來。」

包溫道:「以前本官破案無數,這兩條名犬所立功勞委實不少,然而這次卻十分古怪,兩條名犬一到案發現場,便嚇得嗷嗷直叫,屁滾尿流,連跑的力氣也沒有,就像中了邪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神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三公子道:「人稱犬能通靈,也許它聞到了某種不該聞的氣味,或者感覺到了一種強大的威脅,才會有如此異常。」三公子想了想,又道:「只發現四個腦袋,你卻說有五位鏢師,是何道理?」

包溫道:「四個死者我都認識,均是揚州百勝鏢局的鏢師。百勝鏢局的很多鏢都是押來京城的,因此我沒少和他們打交道,彼此都算熟悉。案發之後,我已委託揚州衙門向百勝鏢局求證。據百勝鏢局總鏢頭袁西遊袁老前輩陳述,共有五位鏢師一道結伴來京城。他們此行只是遊山玩水,並不是專為押鏢而來。」

「那第五個鏢師是誰?」

包溫道:「是百勝鏢局的副總鏢頭,袁西遊的獨生兒子袁無病。雖然案發現場並未發現袁無病的屍體,本官以為,他一定也是凶多吉少。」

三公子道:「袁無病的屍體一直未曾找到?」

包溫道:「一直沒有找到,我們已經搜索了周遭多條街區,一點線索也沒有。」

「袁西遊的反應如何?」

「袁老前輩聽此噩耗,立時老淚縱橫,數度昏厥。」

「你可相信袁西遊說的話,即這五位鏢師只為遊山玩水而來京城?」

「不相信。如果真是為遊山玩水而來,大可以光天化日下進入京城,又何必深更半夜進城這般偷偷摸摸。不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