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逝 第十五節

我遠遠看見桑克強和我的秘書陳岸站在人民劇場的門外,像哨兵一樣守望。

但他們望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因為他們大概不知道我的車輛將從哪個方向開來,所以兩個人雖然並肩站著,但目光卻分成兩路。

最後是陳岸的眼睛先看見了目標,因為我正好從他守望的方向過來——他其實清楚我將從哪個方向過來,因為他知道我去了哪裡,儘管我沒告訴他。

沒有誰比他耳聰目明,也沒有誰比他會裝糊塗。

他望著一個方向,而讓桑克強望著另一個方向,就可以看出他的聰明和糊塗,他既不讓別人知道他的上司在什麼地方,又向他的上司表明他也不知道上司在什麼地方。而事實上他又知道!該聰明處聰明,該糊塗處糊塗,這是陳岸的可貴之處。所以我高薪聘請了這名大智若愚的文學碩士任我的秘書。陳岸看到我的車從他負責的方向開來,他把他的發現通知南州市歌舞團團長桑克強。

很快,我將車子停在了他們指引的位置上。桑克強謙恭地站著,我一從車子里出來,他的手就伸了過來,我把手遞給他——兩個老熟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但我很快把手抽了回來,因為我已習慣了在接見場合和多數人握手,像繁忙的政治家一樣,所以與別人握手的時間很短。對桑克強也不例外,雖然在場只有他一個講究客氣的人。

「童總裁,」他也像多數人一樣尊稱我,「謝謝你來觀看節目,謝謝!」他重複道謝。

「為什麼言謝?」我說。「你是不是怕我不來,你籌劃的這台節目就前功盡棄?像請客一樣,精心細緻地把酒菜備好,卻又怕客人不來。現在我來了,你如釋重負,所以謝我。對不對?」桑克強幹笑。

陳岸說:「桑團長七點一刻就叫我到劇場,和他一起在門口等你。大家都盼著你來。」

「我說來就來,」我說。「而且還提前來。我是不是提前?」我著他們倆人。

陳岸說:「你提前了半個小時。」

桑克強說:「請先到休息室去坐。請。」他還做了請的手勢。

我進入休息室。桑克強照顧我坐下後,為我和陳岸各倒了一杯水。水杯他當然先是給我。當他把杯端到陳岸面前的時候,陳岸一看就急著到櫃檯去,又倒了一杯水,他把這杯水端到我的面前,放在茶几子上,而把茶几上的另一杯水換掉,因為桑克強為我倒的水杯中放有茶葉。

「我忘記提醒你了。」陳岸對懵了的桑克強說,「童總不喝放茶葉的水。」

桑克強覺悟道:「哦,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不要緊,」陳岸端著茶杯說:「你喝嗎?茶?」桑克強說:「我喝。」陳岸就把茶杯給他。

桑克強接了這杯茶,情形就變是這樣:桑克強給我倒了一杯茶,給陳岸倒了一杯茶,陳岸給我倒了一杯水,給桑克強遞了一杯茶。

也就是說,桑克強和陳岸不僅都對我表示了敬意,而且彼此間也互相盡了禮節。這情形可謂是各得其所、兩全其美。但假如陳岸在桑克強開始倒茶的時候,提醒說童總不喝茶,情形就另外是一個樣子:桑克強給我們倒了一杯水,給陳岸也倒一杯水(茶)。而陳岸呢?就沒有機會給我倒水了。所以與其說陳岸提醒不及時,不如說他的提醒不差分秒——陳岸啊陳岸,就連倒水這樣的小事,都做得這麼完善,我還有什麼事情不放心讓你去做呢?我想。

我還想桑克強可以搞出一台節目來討好我,卻不能為我倒好一杯水,就像一個故事單有離奇的情節,而沒有真實的細節。我是很注重細節的,但是沒有情節也不行,就像我中意陳岸為我倒的一杯水,也看好桑克強為我搞的一台節目——我四十歲生日這天,南州市歌舞團竟用一台節目來祝壽。

歡度一個人的生日,卻拿出慶祝國慶的規範或陣勢,這行為或活動看起來離奇,但說起來卻不奇怪。如果說奇怪,那我每年無償撥款是兩百萬。政府的撥款尚有拖欠,而我的撥款一分不少。我資助南州市歌舞團,今年已經是第四年——四年前當第一筆兩百萬元匯人南州市歌舞團的賬戶時,新任團長桑克強在電話里告訴我:當演員們重新領到全額工資和往年的剋扣及拖欠款得到補發時,全都哭了。

我說:「你也哭嗎?」

桑克強說:「是的,我也哭。但我哭的原因和他們不同。」

我說:「他們為什麼哭,你又為什麼哭?」桑克強說「他們是為領到錢哭,而我是為又能在歌舞團拉小提琴哭。」

我說:「你回去歌舞團不是拉小提琴,而是當團長!桑克強說:」知道,我既拉小提琴,又當團長。「

我說:「知道你這個團長是怎麼當上的嗎?」桑克強說:「知道,你讓我當上的。」

我說:「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當團長?」桑克強說:「不知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我只聽說文化局的領導請求你資助文化團體,救一救陷人絕境的南州市歌舞團時,你說了一句話:我可以每年給南州市歌舞團兩百萬,但是必須要桑克強當團長!是不是這麼說?」我說:「是的,我是這麼說。當時你們文化局長聽了,說別說是讓桑克強當團長,就是讓他替我當局長都成。言下之意,只要給錢。我對他說,我還是那句話,我可以每年給南州市歌舞團兩百萬,但是要桑克強當團長。這不,他們馬上任命你當了團長。我也把兩百萬元給了你們。」

桑克強說:「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我當團長?而且非要我當,才給歌舞團每年兩百萬?為什麼?」我說:「因為你是桑克強。」

桑克強說:「我還是不明白。」

我說:「那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因為你桑克強是我的……老相識。五、六年前我們都在宋小媛的夜總會幹活當差,對吧?我先是宋小媛的司機。後來到歌舞廳當經理,見到了你。你在舞廳樂隊吹薩克斯管和當隊長,而你的本行是南州市歌舞團小提琴手,對吧?你並不願到歌舞廳吹薩克斯管,為了生計你才如此,因為你們歌舞團半死不活。我見到你不久,就到美國去了。當四年後我回來,看見你還在舞廳里吹薩克斯管,我非常難過。我感覺到命運對你不公平。你應該早就登上藝術的殿堂甚至走上藝術的顛峰,但你依然碌碌無為。你應該在大雅之堂演奏,而不應該在通俗的場館裡賣藝。我知道你掙錢而且一直在掙錢,因為你要開你個人提琴演奏會,但是五六年了你這筆錢還沒湊夠。所以我在幫你,讓你回歌舞團拉小提琴,當團長,我為什麼要你當團長?因為你是個藝術家。我為什麼每年給你兩百萬元,因為沒有兩百萬元,你這個團長就當不下去,你的夢想就無法實現!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欲言又止。

桑克強追問:「因為什麼?」

我說:「因為你是宋小媛的好朋友夏妝的前夫!」「桑克強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說:「宋小媛希望我幫你。」

桑克強說:「宋小媛一直對我不好,因為我對夏妝不好。後來夏妝離開我後,我的生活陷入窘境。宋小媛出於憐憫就叫我到她的夜總會吹薩克斯管,所給的酬勞僅夠我日常使用。而我的追求和夢想她不會幫我實現。如果她肯幫我,也不會等到今天。」

我說:「她今天覺悟或者進步了,但又不好出面幫你,所以通過我。再說我也想幫你,因為我不忍看著你的藝術天才被貧困扼殺!」桑克強最後說:「你不僅救了我,也救了南州市歌舞團。」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在我四十歲生日到來的時候,南州市歌舞團為我準備的「禮物」別開生面,那是一台豐富多彩的歌舞。十多分鐘之後,我將觀看這台晚會。

此刻,我依然坐在寧靜安謐的休息室里,卻不休息。我複雜的思緒飛往過去——那是四年前和桑克強的一場對話——現在我已經把思緒拉回來。我的目光注視著現實的桑克強,他風度翩翩又忠厚誠懇地坐在我的對面,和數年前那個失魂落魄而尖酸刻薄的桑克強判若兩人。

他如今功成名就和出人頭地,因為在兩年前由音樂家協會為他舉辦的個人小提琴演奏會,取得了圓滿成功並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

而由他所領導的南州市歌舞團峰迴路轉,起死回生,一年比一年燦爛輝煌。他帶領著他的歌舞團多次應邀出國,把藝術傳到海外,而把外匯賺回中國。

如今,日益壯大的南州市歌舞團春華秋實,碩果累累而且美女如雲。今非昔比——十多年前南州市歌舞團只出過兩位著名的美女,那就是宋小媛和夏妝。她們貌美絕倫而才藝超群。但紅顏命薄,她們一個傷風敗俗,一個婚姻不幸,最後因同時牽連轟動當時的市委書記宋文學父子貪污受賄案,雙雙被南州市歌舞團開除,因為,有根據說她們分別是宋氏父子的情婦。被歌舞團開除的宋小媛和夏妝,不再當演員,於是一個當了香港富豪的情婦,而另一個脫胎換骨或改弦易張且遠走高飛。

時至今日,十多年過去了,宋小媛仍然懷念著她神秘失蹤的朋友。在她的卧室里,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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