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逝 第十四節

我準時到達與宋小媛約會的別墅。

我親自駕駛的汽車停在別墅的外面,和宋小媛的汽車停放在一起——兩輛模樣一致的豪華汽車整齊並立,像一雙漂亮的孿生兄弟。事實上它們生產於同一個國家和同一個工廠,連名字也一樣。我在美國購買它們就花了二十萬美元。而實際上我卻要花近五十萬美元才能使它們奔跑在中國的土地上。因為我為它們繳納了高昂的稅金後才落戶中國。它們豪華名貴,是車族中的領袖。

兩輛王者風範的汽車各有其主:我使用一輛,而把一輛送給了宋小媛。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買一部車送給宋小媛?十年前就已經有人送車給她,我算老幾?我送的車雖然先進,但是步人後塵。

我記得她的第一部車是那個巨富的香港男人送的,第二部我想也是。

以後她每兩年換一部。我準備把這部車送給她時,她剛剛才換了一部新車。她說是她自己掏錢買的,現在已經沒有人送車給她了。我說我現在有一部新車,漂亮極了,想把它送給配上它的人。車現在就停在別墅外面,不知你會不會看上它。

宋小媛眼睛雪亮:真的?

我說當然。

我把車鑰匙掏出來,給她。

她欣然接受。然後我們從別墅里出來。她看到我送的這部車,就停在現在這個地方。

「哇!真漂亮!」她伸開雙臂稱讚。「童漢,謝謝你。」

她把車裡里外外端詳了個遍並跑了幾公里回來後對我說:「我從沒開過這麼好的車,你是怎麼想到給我買的?」我說:「多年前我去美國的時候,我就想給你買。但那時候我沒有錢。我想我等以後有了錢,我一定給你買。如今我終於如願以償。」

宋小媛說:「童漢,我一定好好愛護這輛車。」

我說:「那你剛買的那部車怎麼辦?」

她說:「處理掉。」

「我送你這部車,等你玩膩了,會不會也把它處理掉?」宋小媛說:「你擔心什麼呀?就是你把我拋棄了,我也不會恨這部車!」

宋小媛喜歡這部車勝過於喜歡我。有一段時間她連影子都不見。一打聽她整日整日開車出去兜風,每天跑兩三百公里,到哪裡累了或晚了就住在哪。前幾天我聽說她去了桂林,當然是開著車去。但是今天她趕著回來,大概是因為我生日的緣故。

別墅的門是宋小媛為我打開,我猜只有她一個人。她舊的保姆被她辭了,而新保姆尚未找到。

而那個巨富的香港男人是不可能再來了,因為他去泰國的時候中風,據說已經癱了。現在接回香港,由他夫人侍候。他在十幾年前送給宋小媛的別墅,像一艘沒有船長的船,使宋小媛徹底地自由和解放,當然也任由我出入。

宋小媛說我是一名海盜,在十年前就劫持了她。而我說她是一名海妖,在十前就誘姦了我。

我們都沒有說錯。

我在跟從她之前一無所有,是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但是她對我媚惑而我也為她著迷之後,我的人生或運勢前程似錦。

我好運來臨是我用男人的童貞換來的。

我在她的床上失去童貞,令這個富麗風流的女人驚喜萬分而大發慈悲。她說她一定要把我培養和造就成上層社會的男人。

為此她出錢送我去美國。

她認為真正的男人同樣需要包裝才能出類拔萃,就像真實的產品必須要有精美的表面才能風靡名貴。

所以她送我出國,而且是美國。她相信美國,她只相信美國。

我就像註定要在天堂飛舞的鳥,別無選擇地去了美國。

我在美國鍍金,當然也接受學識和訓練。我很快成為美國人眼裡了不得的中國人或中國人中的超人,因為沒有人比我刻苦勤奮,也沒有人比我聰明透頂——農民一樣耐勞,像囚徒一樣煎熬,又像天才一般靈活,像明星一般耀眼。

從中國到美國時,我沒有高等學歷,因為我沒念過大學。我口袋裡也沒有幾個錢,因為宋小媛要求我自食其力。可是四年下來,我拿到了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並且賺了三十萬美元!我擁有了至關重要的文憑和金錢。

當我從美國回到中國的時候,我的頭上冠冕堂皇,身上腰纏萬貫。天時、地利、人和。我冠冕上的光環,又為我獲得更大的榮耀。而我現有的資本,又為我賺取驚人的財富!我是一名成功的男人。而在我的背後,站著兩名特殊的女人——雖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但都對我一往深情。她們永遠站在我的背後,給我支持、體貼、激勵和安慰。她們為我而自豪,也在為我而衰老。

三十九歲宋小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她現在站在一幢空蕩的別墅里,為我開門。

「想不到你會準時來。」她說。

「也就是說,你想我會遲到?」我說。

「我還想你不來呢?」她說。

「你兩種想法都錯了。」

「我又一次看錯了你。」她說。

「你的態度像是請我吃晚飯的嗎?」

她微笑,「進來吧。」

我進入別墅去。

我站在別墅黯淡的客廳里,就像是站在一艘輪船的底倉。無數件東西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彷彿是些不值錢的貨物。而事實上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聞名昂貴:價值五萬元的義大利沙發,巨大的唐三彩,徐悲鴻、張大千的真跡畫作,還有不敗的草本植物等等。但現在這些東西七零八落,並且蒙上了塵埃。

偌大的客廳居然使我無地自容,因為我找不到乾淨的凳子坐下。宋小媛已經到樓上去了,見我沒有跟著,又走下來。她在樓梯半中的台階叫我:「童漢,上來吧,到樓上來。」

「你應該儘快找個保姆!」我說。

「找啦,」她說,「試了好幾個,都不行。太那個了!」「太什麼?」我邊往樓上走邊說。

「不是太笨,就是太刁。」她說。「有的連咖啡都不會煮,教了好幾遍。會煮咖啡的,她自己先嘗一口!」「你原來那個保姆挺不錯的,幹嘛把她辭了?」「她談戀愛了!」宋小媛說,「她在我睡覺的時候,她偷偷地和男朋友打電話。我不在家,她居然把男朋友弄到家裡來。這還了得!」「是嗎?」我說,「原來主人風流,僕人也浪漫!」「你還說!不幫我。」宋小媛斥道。「還說風涼話。」

「我怎麼幫你?」

「找個好點的保姆。」她說。

「我忙死啦。」我說。

「不找,那好,」宋小媛臉色變沉。「我就這樣過下去!」「好好,我找。」我說。

宋小媛回頭瞪了我一眼,忍不住笑。

我到了樓上。

宋小媛顯然要把我帶入卧室去,她的走向直接明確,而我的意識也很清醒。這時我腦子卻在轉彎:我們應該先吃晚飯,點蠟燭、吹蠟燭,吹完蠟燭吃蛋糕。

我進了卧室。我沒想到晚飯、蛋糕其實就擺在卧室里!「你真是別出心裁。」我說。

「諷刺還是讚揚?」宋小媛說。

「讚揚,你肯定希望讚揚。」我說。

「那麼你是想諷刺我,只是你虛偽罷了。」宋小媛又開口吵嘴。

「我不想諷刺你,」我說。「我只是幽默一下。」

「承認了不是?」宋小媛說,「幽默的含義就是諷刺。難道不是嗎?」「是,對不起。」我說,「我不該諷刺你。」

宋小媛更感到委屈地說:「我真心實意地為你過生日。親自下廚房,想為你做好吃的。切菜的時候,手不小心被刀削出了血。好不容易做好幾個菜,竟然被你諷刺。」

我急忙伸出手去,「傷哪啦?我看。」我邊說邊捧過宋小媛的雙手。「右手!」小媛說。我留下來小媛的右手,而把她的左手放下。然後我立即看見了她受傷的手指。

具體的說,她右手的食指受傷了,但已經用紗布包紮。我看見她食指受傷的部分,卻看不見傷口。

「傷口深嗎?」我說。

「不深!」她沒好氣。

「疼不疼?」

「不疼!」

「不疼就好。」我說。

「我知道你希望我疼,」她說。「疼死我了你幸災樂禍!」

「小媛,不要這樣說。」我說。

「就說,」她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給你做菜了。自討苦吃。」

我閱覽她做的每一個菜,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我甚至動起了筷子夾起菜來往嘴裡送。她的勞動得到我的尊重,就像是文人的作品被人間津一樣。她看到我吃得那麼津津有味,氣就消了。「手也不洗,像個農村的一樣。」她說。「今天我這麼好福氣,才不洗呢,」我說。「一洗手就把福氣全給洗掉了。我不僅不洗手,也不刷牙。假如我刷牙,就沒這個口福了。」

宋小媛欣然一笑。

我和她都變得心平氣和,一種生日的氣氛開始在卧室里蕩漾——蛋糕上插著蠟燭,酒杯里斟上紅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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