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淪落?飛翔? 第十一節

那個金山銀海的香港男人原來並非如我想像中的大腹便便,也並非如我意料的盛氣凌人——他實際上是個清風瘦骨,並且文質彬彬的傢伙。他和宋小媛一同出現的酒會上,向被他宴請的參加香港夜總會開業五周年紀念酒會的來賓和員工祝酒。

他一隻手空閑著,但另一隻手莊重地端著酒杯。那隻眾目注視的酒杯,就像雁陣的先鋒或領袖,只要它展翅飛翔,那麼所有的大雁便群起齊飛——它們現在停棲在樹枝般的各人手上,翹首以待和蠢蠢欲動。

它們是鳥類的精華,因為它們的腹中斟滿瓊漿玉液——眾多的人將通過或藉助它們用來表達祝願和宣洩情感,他們之中有很多貴人。這些貴人包括政府官員、商界富賈以及文藝界名人等。他們像人蔘一樣可貴,也像人蔘一樣難覓和罕見——但是這個瘦小而富有的香港男人卻能把他們請來,集中出現在的一個紀念酒會上,就像三山五嶽的人蔘全部收集在一個植物園裡一樣。

我很欽佩香港男人同樣邀請了我,以及如我一樣任勞任怨的職員,我們不是貴人,但我們卻有機會與貴人同宴——我們榮幸地與一大批達官貴人舉杯把盞平起平坐,就像功德無量卻在盛宴上不知所措和受寵若驚的勞動模範。

香港男人客氣大方地說了一通祝酒詞後,呼喚和號召大家乾杯。他帶頭將酒幹了——那隻最先空虛的杯子果然像第一隻飛翔的大雁,引領著群雁航空比翼。

然後,他到各個餐桌去,向每桌的人敬酒——看上去他祝酒的規模縮小了,其實卻是在擴大,就像一支長驅直人的軍隊,貌似所向無敵其實卻是危機四伏或是在使戰爭升級一樣。

香港男人頻頻與人碰杯,但卻極少乾杯,每次碰杯之後他總是淺嘗即止,彷彿蜻蜒點水。一杯酒總能使他順利地走過好幾桌。我奇怪居然沒有人勉強他,就是我認為在這塊地面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放他過關或不難為他。

一路順風的香港男人和尾隨緊跟的宋小媛就這樣輕鬆地走到了我所在的酒桌前。

他依然平端著杯子,宋小媛也一樣,他們把祝願和感謝的話說出口,讓紛至沓來的酒杯把他們手上的杯子碰得鏗鏘響,末了就僅僅是把杯子移到唇邊抿了一口。但是他們卻希望或要求別人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他們的眼睛熱切地掃描著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手裡的杯子。當他們看見哪個人的杯子里還有酒時,他們就示意和動員那個人把酒喝光。

我就是因為不喝完一杯酒,而使香港男人看不順眼的。他指望著我,等待我像別人一樣把酒飲盡但是我就不能使他隨意。宋小媛努力地朝我使眼色,我也不能使她順心——在我手上蓄著酒液的杯子,和香港男人手上蓄著酒液的杯子平等地對立著。兩隻平分秋色的杯子就像兩口保持同等水準的水井,被兩名特殊的男人執拗地把守著——這是兩名地位懸殊卻性情一致的男人,他們雖然在財富上大相徑庭但他們的靈與肉卻出奇地默契,因為他們共同迷戀或分享一個女人,或者說他們共同被一個女人征服和喜愛。

那個非同凡響的女人此刻就在兩個男人的面前。她依傍著一個男人,卻對另一個男人擠眉弄眼——她暗示我把酒喝了。她希望我溫恭服從以免她和她依傍的那個男人難堪。

但我就是不喝。我之所以不喝是因為那個男人他也不喝。

他既然與人碰杯而且嘴裡不斷地說乾杯,那他就應該言行一致。他不能像一個四處點火但卻把自己保護得毫毛未損的人一樣,因為只有奸滑的人才這麼做。他或許是名奸商,但他不應該把奸商的投機取巧運用在賓朋滿座的酒會上,更何況這是以他的名份舉辦的酒會,就算或假使他不勝酒力,我也要他干盡他手裡端的一杯酒,因為我不能容忍我的情敵在我的面前居高臨下或頤使氣指。只有他乾杯,我才幹杯——我的意圖其實是這樣明顯。

宋小媛當然明白我的意圖,只有她最清楚我和香港男人分庭抗禮的原因。當兩個她難分難捨或都不願失去的男人一同站立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必須恰當地處理這微妙的三角關係以及帶對抗與挑釁意味的僵冷場面——所幸的是香港男人不知道或尚未覺察我和宋小媛之間的韻事。他甚至還不知道我是誰。在他眼裡現在我只不過是一個不響應他乾杯的號召或不積極討好他的陌生男人而已。

他無法知道他情有獨鍾和專寵的女人,其實還有另一名男人與他分享,而且這名男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愛情被侵犯和掠奪,但他依然蒙在鼓裡,就像一個人未發覺丟失錢包而且還和偷錢包的賊在一起逛街一樣。

宋小媛眼看著我是固執地不主動乾杯了,便把目光轉向香港男人。她輕輕地吩咐他說:幹了吧。香港男人乖乖地就把酒喝下去,像一個遵醫囑服藥的小孩。

沒等宋小媛再示意,我也把酒幹了。

兩個相繼乾杯的男人,像兩頭和解或沒有齟齬的公牛,緩緩相望。

心平氣和者,是香港男人。

情抒意暢者,是我。

吉祥如意者,是宋小媛。

皆大歡喜。

宋小媛在這時候把我向香港男人作了介紹。「童漢,」她說出我的名字「舞廳經理。」她進而環顧整桌人,補充道:「這一桌大都是我們的職員。」

「你好。」香港男人向我問候。他同樣問候在座職員,「你們好。大家辛苦了!」一桌人滿臉諂笑地傾向香港男人並且謙恭地目送他的離去。

我在這一桌人里居然也弄出和他們相同的表情,就像一隻狼在羊群里有時候也不得不裝出羊的姿態一樣。但就在剛才,我的表現和態度是那麼刁頑和硬朗,彷彿是狼和狼的對峙。但我轉眼之間我又變成了一隻羊——我對我的奇變不得要領而又沾沾自喜,彷彿稀里糊塗被封為弼馬溫的不懂事而又樂在其中的孫行者。

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或對這一切心明眼亮的人,我沒想到竟然是桑克強!?他就在我們這一桌人里,像讒貓一樣好動,生吞熟食桌面上的魚和其他菜肴。

我原以為這個貪吃並且貪杯的人對我剛才的舉動變化無所覺察,想不到我的一切細微末節不僅逃不出他的眼睛,而且過後還被他如數戳穿,道破天機。

那時候我們已離開了餐桌和餐廳,正走在去舞廳的路上。我和桑克強志同道合而且摩肩接踵,因為我們都要在同一個場所上崗——在酒會上酒足飯飽的來賓,十五分鐘後大部分將成為歌舞廳的客人。他們要在歌舞廳里唱歌和跳舞,既可以盡情狂歡甚至可以通宵達旦。而我的職責是要為他們安排好一切,比如落實和檢查座位、人次、燈光、音響以及挑選來陪客人娛樂的小姐——這些事先我雖然都已交待了姚黛並且我相信她已經安排妥當。但是我還是覺得必須檢查一番才能放心。而桑克強也需要提前集中由他當頭的樂隊和擦亮他吹奏起來聲情並茂的薩克斯管。

那段令我心驚肉跳的話,就是在去舞廳的半途桑克強張口說的:「今天,我看到一條蛇想吞一頭大象,」他以醉鬼的口吻或語態說話,但我知道他其實沒醉。「它纏在大象的脖子上,讓大象無可奈何或下不來台,大象迫不得已向蛇討饒。蛇放過大象。大象得以脫身挽回體面。但蛇放過大象後卻發覺再也無法爬到大象的身上,蛇怕死貪生,它迅速地匍匐在大象的腳下,阿諛奉承和搖尾乞憐。」

「是嗎?」我驚愕地看著居然會用寓言來譏諷和嘲弄我的桑克強,腳腿忽然發軟,戰戰兢兢地走動。

「你怎麼啦?」桑克強為我減慢行走的速度,這樣一來卻增加了步數。

「沒什麼。快走吧。」我說。

「我不是說你。」桑克強邊走邊說。

「那你說誰?」我說。

「說我,你這是對號入座。」

我說:「應該說你是請君入甕。」

桑克強說:「想不到這麼不常見的成語或典故你都懂。」

「就像你這種不常見的男人我同樣很懂一樣。」

「是嗎?說說看,你懂什麼?」

「你今年三十三歲,本市人。」我開始數落桑克強,「你的父親是啞巴,而你的母親是個瞎子。你雖然吃救濟和百家飯長大,但是你非常愛你的父母。為了給你的父母消遣解悶。你從小就學會吹拉彈奏樂器。十五歲你便進入歌舞團,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是一名相當全面和出色的樂手。二十歲你還被保送到音樂學院深造了兩年。你二十八歲結婚,三十歲離婚,你的前妻……」「住嘴!」桑克強打斷道:「你居然調查我?」「是的,因為我不能對我的下屬一無所知,」我說。「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告訴你,童漢,」桑克強氣惱地說,「你沒資格也沒權力管我!」「為什麼?」我說,「我沒有權管你誰有?」「我不想讓你知道!總之你管我不著。」

「我知道你指誰,」我說。「是宋小媛,對嗎?」桑克強不置可否。

「桑克強,別以為你對宋小媛有多重要,」我說。「宋小媛平時關照你是因為你是她好朋友夏妝的前夫。假如你是因為這層關係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