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節

一個陌生的女人告訴我,我在我現在躺著的這張床上,已經昏迷了六個月零十一天,到昨天為止。

她指著牆上的掛曆,往一個沒有打圈的日子一指,說:「你看,現在是2005年1月12日,而你是在2004年6月1日那天出事的。從出事那天起你就一直不醒,現在你可醒了。」

我說:「你是誰?」

她一愣怔,說:「我是金虹呀!你不記得了嗎?」

我搖搖頭。「那我是誰?」

叫金虹的女人又一個愣怔,「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嗎?你是彰文聯,寧陽市的副市長!」她環顧著窗明几淨的雪白牆壁的房間,「這是G省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高幹病房。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房。」

「那我是怎麼住進這裡的?」我說。

金虹說:「來,我慢慢幫你回憶。」她在我的身後墊了個枕頭,將我的頭墊高。「你的頭被從橋上垮塌下來的石子砸中了,這也難怪。」

「石子為什麼砸中我的頭?」我說。

「因為橋垮塌了!」

「什麼橋?」

「就是地洲橋,」金虹說,「地洲也不記得嗎?」

我搖頭。

「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地洲村呀。你的村前有一條河,河上有座橋,就叫地洲橋。」金虹說,她像一個保育院的老師啟發幼童一樣對我循循善誘。

「那地洲橋為什麼會垮塌?」

「因為橋的質量出了問題,」金虹說,「上午剛舉行竣工通車儀式,下午就垮塌了。」

「垮塌的時候我在哪?」

「你在河裡的船上。」

「我在船上幹什麼?」

金虹說:「你記得你有過妻子嗎?」

我不搖頭也不點頭。

「你的妻子在英國去世了,」金虹說,「根據她的遺願,把骨灰帶回來,撒在你家村前的小河裡。當時你在船上,往河裡撒著你妻子的骨灰,橋突然就塌了,飛崩的石子砸中了你的腦袋。當時橋上還站著很多人,墜落下來,死了不少。」

「那我怎麼沒死?」我說。

「因為你的妻子不想你死,」金虹說,「我們都不想你死。」

「我的妻子不是已經死了嗎?」

「她只是變成了魚。」

我默默地看著天花板,想像天花板的上方是不是就是天堂。

「你現在想起什麼了吧?」金虹說。

我仍然看著天花板,想像天花板上方的天堂。我的妻子住在那裡。

「現在我是誰記起來了吧?」金虹說。

「你說你叫金虹。」

「那你是誰記得了吧?」

「你說我叫彰文聯。」

金虹微微地搖頭,露出失望的眼神,像是一個努力教學的老師面對一個智性很差的學生。

她突然眼睛一閃,像想起什麼人。「你等等,我叫一個人來!」她說。然後她拿著手機出了病房。

不久,她帶來了一個男人。

男人火急火燎地,他張開的雙手,像一把大鉗掐住我的肩膀,把我撬起來。「兄弟!很高興你醒過來了!」他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像被挖掘起來的樹根被他看著,摸捏著,評頭品足,估量我的價值。「嗯,好,不錯,凹下的地方不凹了,削掉的皮肉長出來了。恢複得很完整,像模像樣,出去又是一條好漢,兄弟!」

看他擺布我的架勢,好像我是可以拿出去賣個好價錢的藝術根雕。我說:「你是誰?」

他愣怔,像吃驚根雕也會開口說話。「我是誰你都不認得?」他說,「我是你的好兄弟李論呀!李論,記不記得?你的小學、中學同學,我們一個村的,同年考上大學,又同時考上副市長,不記得啦?」

我搖頭,「不記得。」

李論說:「我們一起做過很多事,小時候掏過馬蜂窩,讀大學放假的時候,我們在火車上一起賣過襪子,後來工作了我們又在同一個城市裡,春節我們都是一起回家,記不記得?」

「不記得。」

「好事你不記得,壞事你總該記得吧?」李論說,「我們一起做過壞事。」他看了看金虹,再看看我,「什麼壞事不用我說,我想你能記得一清二楚。」

我說不記得。

李論傻了。他看著金虹,聳聳肩,說:「完了,連我都不記得,還記得誰呀?沒用。」

金虹不死心,她坐到床的另一邊,想了一會,說:「我跟你說另外一個人。是一個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她比我們所有的人都愛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女人。自從你出事後,她一直陪伴在你的身旁,寸步不離地守候你,永不放棄地呼喚你。因為長時期地呼喚你,本來結巴的她都不結巴了。又因為沒日沒夜地侍候你,為你操心,她病倒了,現在還住在這家醫院的普通病房裡治療。我現在就去看看,能不能把她帶過來,你等著。」

金虹說完走出去。

李論說我跟你去。他也出去了。

我覺得我等了漫長的時間,金虹和李論才把世界上最愛我的女人帶來了。

她在金虹和護士的攙扶下站在門口,蒼白的頭髮和烏黑的臉,像是蔫了的乾枯的向日葵,只有一雙眼睛還保持著水分,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踉蹌過去,匍匐到她的腳下,連哭帶喊著:「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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