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節

12月1日 晴

我是凌晨六點被叫起來的。打電話給我的是常務副市長林虎。

林虎說,我是林虎,黃永元自殺,接你的司機已在路上。

我驀地從床上挺身坐立,電話筒脫手掉落在地。

我聽到地上的電話筒傳著林虎的聲音:這事該你負責。

然後電話「嘟嘟」地響。

我呆了很長的時間,還沒有把地上嘟嘟作響的話筒撿起掛上,直到有人敲門,我才如夢方醒一般,把燈打開,把門打開。

來接我的司機韋海循聲去卧室把電話掛好,把我打開的日記本合上。然後站在一旁看我。他說彰副市長,你把衣服的扣子扣錯了。

路上,我才怯怯地問司機:「他死了嗎?」

韋海說:「不知道。但人已經送到醫院裡了。」

我不再問什麼,是不敢問。一向多話的韋海也緘口不語,他不是被自殺的黃永元嚇壞了,就是被我驚恐的樣子嚇怕了。

我來到市一醫院,直奔急救室。

醫院的負責人和醫生還未來得及跟我說什麼,一個披著男人棉襖的女人一邊叫喊著「兇手!」,一邊衝過來。她撞開阻撓,像瘋子一般來到了我的面前,直勾勾的眼睛瞪著我,說:「你這個兇手!你還我丈夫!」

我像根木頭一樣站著,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跟她說什麼,只好不說。

我的沉默讓女人更加瘋狂,她撲上來,撕打我,兇猛的架勢像非要把我撕碎不可。

但她很快被制止住了,被人拉走。

搶救黃永元的醫生說,病人腕動脈斷裂,失血很多,血壓測不到,心率微弱,生命仍然處在危險之中。

一醫院院長說,我們正在想法組織血源,爭取儘可能找到血源,給黃副局長輸血。

我說:「醫院沒有備用的血漿么?」

醫院院長說:「黃副局長的血型是Rh陰型,我們醫院的庫存沒有Rh陰型的血漿。」

「那趕緊向其他醫院求援呀!」我說。

「我們已經給血站、二醫院、三醫院、四醫院打電話了,」一醫院院長說,「也向省醫科大附院、省人民醫院求援,都沒有Rh陰型的血漿。」

「O型血不是萬能血型嗎?」我說。

醫院院長搖搖頭,「Rh陰型是一種特殊的血型,每一千人中才有一兩個,這種血型的人只有配型一樣的人方可輸血。」

我說:「那醫院有沒有這種血型的人檔案?」

醫院院長說:「我們醫院沒有。」

「血站呢?」我說。

另一位醫院負責人說:「血站倒是登記有五例,電話也都打過了,有兩例在外地出差,一位在新疆,一位在國外,短時間內回不來。另外三例,有一位已經去世了,另兩位聯繫不上,號碼和地址都變了。」

「把兩位聯繫不上的Rh陰型名字告訴我!」我說。

醫院負責人說:「因為聯繫不上,我就沒有問名字,但血站知道。」

我說:「馬上叫血站把名字發到我的手機上!我的手機是139078104**,記住了嗎?」

醫院負責人說記住了。

我朝司機韋海一招手,「快,我們走!」

司機韋海說去哪兒?

我說:「市電視台!」

不到三十分鐘,我坐在了市電視台的直播間。

我向公眾發表電視講話:

「我是寧陽市人民政府副市長彰文聯,現在有一名教育戰線上的同志急需輸血,他是Rh陰型血的患者,住在寧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等待輸血。Rh陰型是一種特殊的血型,只有配型相同的人方可輸血。現在寧陽市的所有醫院都沒有Rh陰型的血漿,也找不到血源。我急切向市民懇求,是Rh陰型血的人,請馬上到寧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知道有Rh陰型血的人,請幫助轉告,或撥打120,110。我懇求你們的幫助、支援!丁工同志,胡紅一同志,你們現在是我所知的Rh陰型血的人,如果你們正在看電視,我請求你們立即趕往寧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因為患者是和你們同一種血型的人,Rh陰型,只有你們能挽救他的生命!」

我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要求電視台反覆播出。

當我重新來到市第一醫院的時候,只見要求驗血獻血的人已經排成了長隊。

我在電視講話里指名道姓的丁工、胡紅一都來了,護士正在抽他們的血。

他們的血讓我流淚,因為他們的血讓割腕自殺的黃永元有可能得救。

我現在知道,教育局副局長黃永元的自殺,確實和我有關。因為我查出黃永元的文憑是假的,他因此被削去主管教育局全面工作的權責,並有可能受到進一步的處分。這意味著,黃永元當局長已經沒有可能,副局長的位置也難保。他因此以死抵觸。我看到他的遺書是這樣寫的:

寧陽市假文憑的人多的是,為什麼只拿我開刀?這不公平!我沒有得罪任何人,包括彰文聯副市長。但願我的血沒有白流。

黃永元2003年12月1日凌晨絕筆

遺書像一份訴狀,被我遞還給在場調查的警察。我在訴狀里成了黃永元自殺的罪人,但我無需辯護。

然而我很難過,非常難過。

中午,我弟弟彰文合打電話來,說華裔英國人林愛祖扶助我們村建校造橋的一百五十萬資金已經到位了,建校造橋工程將於元旦開工,問我到時能不能回去參加開工儀式?

我說我不能。

「這是鄉里的希望,」我弟弟說,「哥,我現在已經當上菁盛鄉副鄉長了,並且,我們村的建校和造橋工程由我負責。」

我說:「那我更不能回去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讓你有恃無恐。」

「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弟弟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會拿工程的回扣?」

「你會嗎?」

「哥,你放心,我不會。」

我說:「那好,等工程竣工了,我再回去。」

我弟弟說:「工程計畫明年六月竣工,學校可能會提前一點。」

「媽好嗎?」

「好。」

「那就這樣。」

我放下電話,心情仍然沉重地停留在我們村建校造橋的事情上。因為我以為一百五十萬工程款不會到位。我把華裔英國人林愛祖當成了騙子,也把帶動林愛祖去我們村的黃永元當成了騙子。在這件事情上,我錯了。我們村就要有橋有新的校舍了,並且還是黃永元促成了此事。而我卻不依不饒地查處黃永元的假文憑,造成了他的自殺。我覺得很對不起黃永元。我很難過。

晚間的時候,醫院打電話來,報告黃永元已經蘇醒,脫離了生命危險。

但是黃永元拒絕見我。

我也不好意思見他。我對他永遠心存愧疚。

12月2日 雨

我走進姜市長辦公室。我正想求見他,他卻已經先約見我。

我清楚是關於黃永元自殺的事件。

我忐忑地坐在姜市長的對面,等待他的訓斥。

他靜靜地看著我,忽然給了我一個笑臉。「你比我更適合當一名市長,」他說,「因為我更關心的是市民的生活,而你珍視的更是人的生命。」

我沒有答應,因為我摸不透姜市長的話中真意。

「你昨天的電視講話,我看見了,」姜市長繼續說,「你的話不僅打動寧陽市的市民,也打動了我。」

聽見姜市長的話不像挖苦,看他的神態也不像嘲弄,我說:「姜市長,黃永元的自殺,我有責任。搶救他的生命,也是我的職責。」

笑容又一次在姜市長的臉上出現,「所以我在市委常委會緊急會議上,說我相信彰文聯同志是一位稱職的副市長。因為,昨天早上市委常委正在開會研究如何搶救黃永元的時候,你卻已經付諸行動了。」他說,「常委們都看了你的電視講話,一看完,用不著再開會了。」

「我沒有經過請示,就擅作主張,是我不對。」我說。

「你救了一個人的命,還能說你不對嗎?」姜市長說。

我笑笑,徹底舒了一口氣。

「黃永元的遺書我看了。」姜市長說。他拿起一張紙條。

我看見那張紙條昨天也曾經在我手上抖動。「這件事情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說。

「所以我找你來問,是不是打算偃旗息鼓?」姜市長說。

「是指清查假文憑的事嗎?」我說。

「你還敢不敢再查下去?」姜市長說。

「我敢。」我說,但聲音很低調。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姜市長說,嗓門很高。

「但是我有個疑慮。」我說。

姜市長:「你說。」

「我懷疑清查假文憑工作組領導成員里,就有持假文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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