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10月9日 晴

今天分別會見了科技局、職稱辦公室、教育局的領導,就在我的辦公室里。這些歸我主管的部門領導與其說是來向我彙報工作,不如說是來讓我認識,或拜見我。他們空著手來,卻有滿腹恭維奉承的話,向我傾吐。一天的時間裡,我的耳朵里塞滿了「久仰彰副市長大名」、「最內行的領導」、「大博士」、「政壇新星」這些肉麻的話。而我的嘴裡也儘是對付著「哪裡、過譽了、不是、談不上」這些謙虛的詞。科技局的局長陳中和還與我是校友,因為他說他是北大畢業的,比我低兩屆,所以又是叫我彰副市長又是稱我師兄。職稱辦公室主任李人凡索性就叫我老師,因為他說他是東西大學畢業的,聽過我的講座。「彰老師您的講座實在是太精彩了!東西大學的老師我就崇拜你。」李人凡說。可我對這個崇拜我的學生卻毫無印象,難道是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教育局只來了一位副局長,局長沒來。副局長說局長生病住院了。

副局長走後,我問秘書蒙非,教育局局長是誰?

蒙非有點詫異地看著我,「楊婉秋,就是我們姜市長的夫人呀!」

我十分驚詫,「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蒙非說:「對不起,因為我以為你知道。」

我搖搖頭,「姜夫人……楊局長她生了什麼病?」

蒙非看看門外,低聲對我說:「肝癌,晚期。」

我愣了愣,站起來,說:「走,看望她去!」

蒙非站著沒動。我說怎麼啦?走呀!

「楊局長現在不在寧陽的醫院,在廣州。」蒙非說,「廣州第一人民醫院。」

我想著遠在千里之外的廣州,坐了下來。又想著在樓上辦公的姜市長,又站起來,想想,又坐下。我去跟姜市長說什麼?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楊局長是你夫人,現在才知道她生病了,姜市長,你要挺住呀!我要當面跟姜市長說這些嗎?不能,我想,就是打電話都不能說。

「小蒙,」我對我的秘書蒙非說,「去買明天最早去廣州的飛機票吧。」

蒙非說:「幾張?」

我看著蒙非,「兩張,你也去。」

明天一早,我就要飛去廣州,看望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她即使不是姜市長的夫人,我也有責任和義務去看望她。

本想今天給米薇打個電話的,我上任都兩天了,她一定也在等待我的電話。但是打了電話,她要求跟我見面怎麼辦?現在不是我們見面的時候。明天我又要去廣州。到廣州再給她打電話吧。

要不要告訴李論我明天去廣州?算了,不跟他說。

10月10日 晴

我沒想到今天到達廣州後,還沒有看望到楊婉秋局長,卻先看見了李論。

他也是來看望楊婉秋局長的,而且昨天就來了,比我還早一天。

我是在G大廈見到李論的。G大廈是G省在廣州的辦事處,我和秘書蒙非下飛機後先來到這裡,登記住下。蒙非在住宿登記簿上看見了李論和他秘書於小江的名字,在電梯里告訴了我。我腦袋嗡響了一下,說你沒看錯吧?蒙非說他們就住在八樓,李副市長在806。

我在八樓出了電梯,徑直去敲806的門。

李論的聲音在門背後問了兩次,誰呀?我說警察!

李論這才開門把腦袋露出來,卻擋住不讓我進去。

我說:「你放心,你請我進去,我還嫌晦氣呢。」

李論說:「那你敲我的門幹什麼?」

「我想證實一下是不是你來了。」我說。

「你終於也知道來了。」李論說。

我說:「是啊,可惜比你晚來了一天。」

李論笑笑,「不晚,姜市長的夫人現在還清醒,還能知道你是誰。快去看望她吧。我已經去看望過了。你快去,不然市長夫人還真就……」

我說:「對你來說,你看望的是市長夫人,而對於我,要看望的是教育局的楊婉秋局長。」

「這有區別嗎?」李論說。

我愣了一下,說:「沒區別。」

「要我陪你去嗎?」李論說。

我看著李論光著的半邊身子,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三陪先生了?」

「那晚上我找你,待著別走!」李論說,他關上了門。

我轉身的時候,發現秘書蒙非已經不在我身邊,而是在走廊盡頭等我。不該看的東西不看,不該聽的話不聽,看來他很會做秘書。

我到房間洗了一把臉後,與蒙非去了醫院。

楊婉秋局長仍然清醒,在蒙非介紹我是新上任的管科教的副市長後,她點了點頭,還說了一聲謝謝。我說楊局長,我叫彰文聯,表彰的彰,文化的文,聯合的聯。我前天剛上任,昨天才知道你病了,對不起,昨天沒有航班了,今天才過得來看你。楊局長你別說話,啊?你聽著就行。你放心楊局長,廣州這邊的醫院條件很好,專家一流,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還等著你回去和我一起工作呢,啊?

我像哄小孩一樣說了一大套安慰的話,安慰著這位病入膏肓的市長夫人。我在嘴裡稱她楊局長,但心裡卻把她當作市長夫人——市長夫人哪,你的丈夫是市長,所以李論才捷足先登來看你,我才迫不及待地來看你。還有誰、已經有多少人來看過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李論這兩位新上任的副市長爭先恐後地看你,在很大程度上是沖著你丈夫的地位才來的呀,因為你丈夫是市長!我們來看你,是為了讓市長看的,你明不明白?我想你心裡也一定明白。假如你丈夫不是市長,李論是絕對不會來看你的,我也是沒有這麼快來看你的,這是實話。但是實話不能實說,不說你心裡也明白。話又說回來,因為你丈夫是市長,你患了癌症,才能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條件和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對你進行救治。你得明白和承認,這也是事實。但願你轉危為安,幸運地回到市長身邊,市長夫人。

我默默地看著市長夫人,用眼神把我內心的陰暗暴露給她。讓她看透來看她的我們這幫人,除了我們送的營養品和人民幣是貨真價實外,其餘全是假的和虛偽的。

我掏出一千塊錢,偷偷摸摸地塞到市長夫人的枕頭底下,但是被她發現。市長夫人的頭腦居然像球一樣敏感,觸到錢後彈跳起來。她的手像捕蛇的叉子,迅速而準確地掐住要害,把錢從枕頭下扯出來,像把毒蛇從石頭縫裡扯出來一樣。她的確把錢當成了毒蛇,因為她既恐懼又厭惡地把錢甩還給了我。送出去的錢又回到我的手上,像剛烤熟的山芋一樣燙手。這區區一千塊錢不成敬意,但我發誓絕對是我個人的錢,通常我要熬七個通宵寫兩萬字的論文才能得到等額的稿費。但此刻我的血汗錢正在被一個我敬畏的貴夫人視為糞土。「我是市長的愛人,」市長夫人說,「你們送錢給我,我要錢來幹什麼?我跟每一個來看望我的人都這樣說,錢現在已經救不了我的命,我收了你們的錢,只能把市長給害了!如果你們不想害你們的市長,就把錢收回去!」市長夫人聲色俱厲,在彌留的日子裡,她要維護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的丈夫。多愛市長的市長夫人啊,她在我的心目中更加尊貴。

後來,我把送錢被市長夫人拒收的事告訴了李論,因為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和我同樣的遭遇。這個官場上的混子二流子,他不可能不送錢。

那時候我們在廣州的一家川菜館吃飯,就兩個人。我的秘書和李論的秘書代替我們留守在醫院裡,隨時掌握著市長夫人病情的變化。

李論哈哈大笑,笑我傻B。「你怎麼能把錢給市長夫人呢?」他說,「直截了當她是不會要的。」

「我是偷偷放在她枕頭底下的,」我說,「但是被她發現了。」

李論說:「這跟直截了當有什麼區別?」

「那我應該把錢放在哪裡?給誰?」我說。

「給她兒子呀!」李論說。

「兒子?」

「你沒看見她兒子?」李論說。

我搖搖頭。

「那個在病房門口站著,高高大大的,就是姜市長的公子,姜小勇呀!」李論說,「他的臉上還戴著一副墨鏡。」

李論這麼一說,我想了起來。「原來那是她兒子,」我說,「我還以為是便衣警察呢。」

「跟便衣警察也差不多,」李論說,「監視他爹手下,也就是市長部下的這幫人,誰忠心誰不忠心?忠心的表示是來探望患病的他媽,送不送錢?送了多少錢?」

「你送了多少錢?」我說。

「這你不用問,肯定比你多。」

「是給她兒子的?」

「那當然,我有你那麼笨嗎?」李論說,他喝了一口啤酒,「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告別市長夫人,退出來。然後,把姜公子叫到一邊,」李論做了一個捻錢的手勢,「把這個給他。」

「然後他就收下了?」

「不收我能這麼樂觀嗎?」李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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