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節

10月8日 晴

從現在起,我必須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和感受記下來,必須這樣。

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今天是個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唉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明天是個好日子,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李論哼著宋祖英的歌,和我等電梯的時候他就開始在哼。進了電梯,他還哼,還叫我跟他一起哼。他朝我噘嘴說哼呀,一起哼。我說哼什麼?他說好日子呀。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我說你都哼了兩遍了,我還哼什麼?再說宋祖英是你喜歡,不是我喜歡。李論說這跟宋祖英沒關係,沒有宋祖英,今天也是咱們的好日子。我說是,我知道,十月八號,幺筒八,一定發。李論笑笑,說我連時辰都算好了,現在是辰時,就是龍時,我們這個時候去見市長,吉利!我說市長是不是也算好了吉日良辰,才選擇這個時間見我們?李論說不,那不一定。市長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算這個?是我們運氣好。

是,我運氣好,的確。我心想。

我現在已經知道,我能當上寧陽市的副市長,靠的就是運氣。準確地說,是貴人幫了我的忙。這個貴人就是市長姜春文。在是否錄用我這個有爭議的人物擔任副市長的問題上,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那天面試之後,評審委員會的評委們就發生了爭論,知情人這麼告訴我說,爭論的焦點就是你彰文聯回答的關於黨政領導如何做到「坐懷不亂」的問題,是錯誤的呢,還是正確的?如果是錯誤的,那此人不可用。如果是正確的,那此人就可用。問題是,有一半的評委認為你的回答是正確的,又有一半的評委認為你的回答是錯誤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觀點是這樣的。你說,「坐懷不亂」是一種神話,在某種程度上,它反映了我們兩性文化的虛偽性。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處在柳下惠那樣一種相擁而眠的狀態中,都會有著正常的生理反應和心理反應。或許柳下惠確是超人,但超人的行為又怎麼可以當作芸芸眾生的標準呢?領導幹部也是人,也食人間煙火、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慾實屬正常,沒有就不正常。如果要求每個領導幹部都達到「坐懷不亂」的人生境界,成為柳下惠那樣的超人,沒有誰能做得到,至少你做不到。對吧?反對你的評委依此認為這是錯的。但支持你的評委卻認為,判斷問題應該實事求是,因為後面你還有這樣的觀點。你說,如果坐懷不是必然的選擇的話,你可以做到不去坐懷,因為坐懷必亂。於是你講了魯南子的故事。你說古時候有位叫魯南子的人,有一次他獨自住在山下的一間屋裡。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位十分美艷的女子前去躲雨。魯南子閉門相拒。這位美女就說,只要你學柳下惠,怕什麼?魯南子就說,「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意思是說,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懷不亂,我做不到,所以我就不讓你坐懷,一樣能達到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效果。如果我們的領導幹部能像魯南子那樣,對自己有一個「吾固不可」的自知之明,遇到「溫柔陷阱」的時候,不妨效法魯南子的趨避之法,遠離那些充滿誘惑的酒綠燈紅,心中鐵石,腳底生根,請不去,拉不動,做到「有欲也剛」,同樣難能可貴,這無疑也是一種真境界。你是這麼說的吧?我都能背下來。你上述的論點讓評委們分成了兩派,是謬誤還是真理?雙方爭執不下。最後評委主任把目光投向了公選單位的領導,也就是姜春文市長,徵求他的意見。姜市長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站在敢講真話的人一邊。就是這句話決定了你的命運,副市長的官帽戴在了你的頭上。知情人說,你有貴人相助。

幫助我的貴人乃是姜春文市長,我現在正在去見他,和李論一起,向他報到。

姜市長的辦公室有一間教室那麼大,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就像一個沒有學生來上課的教授坐在那裡,邊抽著煙邊在文件上簽字,就像我在學生卷面上打分一般簡潔乾脆,還帶著一股瀟洒。見我們來了,儀錶堂堂的姜市長把筆放下,請我們坐下,自己卻站起來。「歡迎你們!」他說,說著過來從秘書手上接過礦泉水,親自遞給我們。李論接過水瓶,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說市長,不好意思,應該我們給您敬茶才是。姜市長擺擺手,說以後我們就是同事,彼此隨便些。李論說那哪成?您是君,我們是臣。姜市長說李副市長,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們這些政府官員,都是公僕,沒有君臣之分。李論點頭說是,小的錯了。市長,以後您叫小的小李,小李子。我一聽李論太監的口氣,噗嗤笑了。姜市長也笑了,看看李論,看著我,說你也希望像他那樣讓我叫你小彰子嗎?我說不,我希望你叫我彰副市長,或者彰文聯同志。姜市長又看了我片刻,一句話沒說,只是點點頭。然後他坐在了我和李論的中間,左看我一眼,右看李論一眼,都露出賞識和信任的神色。

「我看了你們的簡歷,才知道你們兩個還是老鄉,一個村的,對吧?」姜市長說。

我說是,小學中學時代,我們倆還是同學。

「了不起,」姜市長說,「一個村同時出了兩名副廳級幹部,而且是考上的,了不得啊!」

我記著在褒貶我的問題上姜市長的立場,正想把道謝的話說出口,李論搶斷說:「姜市長,我和文聯現在是您的左右手,隨時聽您的使喚。」

姜市長說:「嗌,左右手不恰當。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是希望你們是兩駕馬車。我們這套班子一正五副,是六駕馬車,一人是一架馬車。六駕馬車一起跑,我在前面。我希望你們與我一道,同心同德、齊心協力,使我們城市的建設步伐跑得更快、更穩!好不好?」

我和李論聽了,不約而同站起來,像將服從帥的命令似的,立正說:「是!」

姜市長擺手示意我們坐下。然後他說:「去見過常務副市長了么?」

我和李論一愣。「沒有。」我說。

李論則惶惑地說:「我們肯定要先來見您市長,不是嗎?」

「沒關係,」姜市長說,「現在去吧。」

離開姜市長辦公室,我和李論向常務副市長的辦公室走去。此刻我還不知道這位在與我們同等職位面前多「常務」兩字的副市長叫什麼名字,也沒見過這個人。我問李論見沒見過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李論說當然見過,林虎,省委辦公廳過來的。

「林虎?」我說,「林虎,有意思。」

「你不就想說是林彪的近親嗎?」李論說。

「是嗎?」

「怎麼可能是呢?」李論說,「不過,人們在背後可是把他稱為林副統帥。」

「難道他有怕光怕風的毛病?」

李論看了看我,「你不如直接說溫都爾漢算了。」他說。

我嚇了一跳,因為溫都爾漢是林彪葬身的地方。「待會見了他,我們該怎麼稱呼合適呢?」我忙轉口說,「林副市長?他又是常務。林常務副市長?又太長了。林市長?」

「我怎麼叫你就跟我怎麼叫。」李論說。

「你怎麼叫?」

「到了你就知道。」李論說。他左顧右望,確定林虎辦公室的位置。

常務副市長辦公室和市長辦公室就在同一層樓上。在通報過後,林虎的秘書引領我們走了進去。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靠在大班椅上打電話,我想他必是林虎無疑。

李論撒開大腿,邁步上前,「林常務,你好啊!老弟向你報到來了!」李論大口叫著,像是會見哥們朋友。

林虎一看李論,「哎喲」驚叫一聲,趕忙捂住話筒,示意我們稍候。然後他移開捂住話筒的手,繼續打電話。

「沒什麼,來了兩個客人,」林虎告訴電話里的對方,他居然把李論和我當成客人。「沒關係,你接著說。嗯,嗯,嗯嗯,對,是,務必遵照省委馬副書記的指示辦。嗯,嗯嗯,我會直接跟馬副書記彙報。嗯,嗯,你放心,馬副書記是我的老領導……」

林虎打著電話,口口聲聲馬副書記,提示著電話里的對方,但連笨蛋也聽得出來其實是在警醒站在他面前的我和李論,他和省委馬副書記的關係非同一般。他的後台是誰。

李論和我被晾了十分鐘,林虎終於打完了電話。他站起來,滿臉歉疚,連說兩聲對不起。然後伸出雙手,熱情地過來與李論握手,再和我握手。「可把你們盼來了,」他說,「什麼叫如虎添翼?啊?你們二位來了,就是如虎添翼!哈哈!」他大笑了兩聲,「以後呀,經濟這一塊,」他把一隻手搭在李論肩上,「就仰仗你李副市長了。」接著,他把另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彰副市長,科教這一塊,就非你莫屬。」他看看李論,看看我,「兩副擔子可都不輕呀,你們要好好挑起來,為市長分憂。」

李論說:「那是。」

我說:「林市長,你放心。」

林虎一怔,把我肩上的手抬起,指點我說:「可不許叫我林市長,我是副市長,跟你們一樣的哦。我們的市長姓姜,姜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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