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那兩輛一綠一白越野車開到河對岸碼頭上停下並發出長鳴的時候,我和曼得拉正在山上,祭奠李論的祖父。

李論的祖墳像汽車的車頭那麼大,是用石頭壘砌成的。它三面環山,看上去就像一頂帽子,安放在沙發上。我沒有見過李論的祖父,但我知道李論祖父的骨頭就藏在這風水寶地的墳墓裡面。這把已明顯變得尊貴的老骨頭,正在被我這個不是他孫子的人頂禮叩拜。我一叩一禱告:尊敬的李老大人,我代表您的孫子祭您來了!您的寶貝孫子李論現在飛黃騰達,全托您的保佑。他現在又要陞官了,那麼請您繼續保佑他吧!如果您慈悲,也順便保佑保佑我,讓我跟著您的孫子發達富貴!

在我的禱告心聲中,曼得拉愉快地燒著鞭炮。嗶嗶啪啪的鞭炮聲響徹雲霄,回蕩在整個山間河谷。

汽車的長鳴就在這時候響開過來,就像樂隊的某種樂器,配合地奏起,與悠揚的鞭炮聲和諧地交響。我尋望著汽笛的來處,看見了停在河對岸的汽車。

半個小時後,在我的家裡,我看到了李論,還有縣長常勝。

他們是來接我回去就任的,因為我考上了寧陽市的副市長!

李論把G省的省報在我面前攤開,指著頭版上一條標題,說看吧。

我看報紙。

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

經公開選拔,省委組織部研究並報省委同意,郭元元等14名同志(名單附後)擬提拔擔任副廳級職務。按有關規定,現予以公示,徵求黨員、群眾和單位的意見,並就有關事項通告如下:

1.在公示期限內,個人和單位均可通過來信、來電、來訪等形式,向省委組織部反映公示對象在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情況和問題。以個人名義反映的提倡簽署或自報本人真實姓名;以單位名義反映的應加蓋本單位印章。

反映公示對象的情況和問題,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不得藉機誹謗和誣告。

2.公示時間:8月29日至9月5日,共8天。

3.受理單位: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

地址:寧陽市星湖路8號省委大院

郵政編碼:530011

聯繫電話:07**-871851**

傳真:07**-8718**99

電子信箱:GB@sohu.

G省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名單(附)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黨校本科,擬任省委黨校副校長)

章明(男,1962年6月生,法學碩士,擬任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

鍾蓓蓓(女,1963年1月生,黨校本科,擬任省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

……

……

韋德全(男,1958年11月生,大學本科,擬任省教育廳副廳長)

李論(男,1964年5月生,經濟學碩士,擬任寧陽市副市長)

彰文聯(男,1964年8月生,文學博士,擬任寧陽市副市長)

……

我的眼光一目十行,在碰到李論的名字後燙了一下,在緊接著觸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沸騰了。

我的家頓時成了歡騰的蜂箱——聞訊而來的村民和親戚們踏破了我家的門檻,不知是為了看看縣長長的是什麼樣子,還是為了當上官的我和李論道賀,總之他們蜂擁而至,爭相進入我的家裡。家門外還有許多未能擠進的鄉親在翹首以待。

縣長常勝、我和李論就像三隻蜂王一樣被淳樸的群眾簇擁,被熱切的鄉音包圍。在我們村的歷史上,從沒有縣長光臨過,也沒有產生過比縣長還大的官。可今天我們家,一下子卻集中了三位「大官」!一個縣長,兩個副市長,如果村民們了解一點官場常識的話,應該知道副市長的級別比縣長還高。是的,村民們知道了,縣長常勝親口告訴了他們。並且從縣長對我和李論謙恭的神態中,村民們也看了出來。他們把熱情的重心轉向了我和李論,把希望和要求向我們這兩位本村本土走出的高官和盤托出——

修一修我們村的碼頭吧。村民們如是說。

我的心一震,因為村民們並沒有要求造橋,而只是希望修一修碼頭。這要求多低啊!

我正要拍胸脯答應鄉親們的時候,李論攥住了我的手。

李論說:「我們走吧。」

我看著李論。

「事情很急,需要你馬上回去,」李論說,他的臉色陰鬱,心情焦慮的樣子。

「什麼事情?」我說。

「到車上再跟你說,」李論說,「走!」

我看看滿目真誠的鄉親們,對李論說:「什麼事情現在不能說?」

「非常嚴重的事情,非你解決不可,」李論說,「我打你的手機不通,也知道這裡沒信號,就只有親自跑來了。」

「那你就不回家看看了?」我對已快到自己家門口的李論說。翻過我家後面的山,就是李論的家,他鰥居的老父親還在那家裡。

「以後再說吧。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李論說。他一臉的猴急。

李論的神態也讓我起急,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回家已經一個星期了。在這偏遠的山村裡,不通電話,也看不到報紙,那座我想躲避其實還惦念著的城市,究竟發生了什麼?

兩個時辰之後,我坐上了來接我的汽車。透過車窗,我看到真情的家鄉父老仍然站在河的對岸,眺望著我們,目送他們衣錦還鄉又決然離去的兒孫。他們的目光越過沒有橋的河流,火辣辣地追隨著陞官的李論和我上路。

在送別我們的人群里,有我的母親。我雖然現在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人群裡面,用昏花而又自信的眼睛尋望著我的身影。在剛才我臨走的時候,母親把我拉到裡屋,要我發誓。「命中注定你要做官了,」母親說,「那你發誓要做個好官!」我不敢發誓。母親說:「那你就不是我的兒子!」於是我發誓。我說:「我要做個好官。」母親又說:「剛才鄉里鄉親的要求你聽見了?」我說我聽見了。母親說:「你發誓一定要修好我們村的碼頭!」我對著母親,把手按在胸口上,說:「我發誓!」母親鬆了一口氣,這才讓我從裡屋出去。沒有人知道我和母親究竟在裡屋做了些什麼。人們或許猜想,母親把我拉進裡屋,是在跟我要錢,要我留生活費。這樣想的人肯定錯了。就是最具有想像力的作家,恐怕也無法想像我平凡的母親,是在要我發誓做個好官,發誓修一修我們村的碼頭。

我留下誓言,走下走上我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破爛碼頭,登上可以修好五個村碼頭甚至可以造一座弔橋的豪華汽車,在隔河矚目的鄉親與母親的盼望中,我讓司機把車開動。

「說吧,什麼事?」我對與我同一部車的李論說。

李論看了看駕駛的司機和坐在副座上的曼得拉,不說話。顯然他把司機和曼得拉當成了與我說事的障礙。

「你不會用土話跟我說嗎?」我說,用的是家鄉話。

李論得到提醒,試探著說了幾句家鄉土話,看到司機和曼得拉全然聽不懂的樣子,才神秘兮兮地說起事來。

李論說:「遇到麻煩了。」

我說:「什麼麻煩?」

「有人在往組織部那裡告我,」李論說,「說我腐化,亂搞女人。」

「誰告你?」

李論說:「還能誰?就是米薇那婊子!」

「米薇?」我一愣,看看李論,「不會吧?」

「玩弄女大學生,致使其懷孕,不是她是誰?這事誰知道?啊?你又不可能告我的是吧?」李論說,「這婊子還不想放過我!上次剛整了我一把,現在又來了!」

「上次的事情已經圓滿處理了。」我說。

「圓滿個屁!圓滿又來這一手?」李論說,「現在是公示的節骨眼上,第四天。組織部昨天找我談話了,要是查出確有其事,我這副市長還當得成嗎?你說!」

「你承認啦?」

「承認?」李論說,「我能承認嗎?打死我我都不承認!可我不承認有什麼用?關鍵是米薇這婊子,她拿出證據我就完了!她有的是證據!」

「組織部找到米薇了嗎?」我說。

「應該還沒有,舉報信沒有署名,而我也沒有承認,」李論說,「但是組織部要找到人是很容易的,況且米薇這婊子極有可能會主動跳出來。」

我瞪著李論,「你不能叫米薇婊子,她不是婊子!」

「好,我不叫。我叫她姑奶奶!」李論說,「只要能讓這姑奶奶閉嘴,我叫你爺!」

「怎麼扯上我了?」我說。

「不扯你我火急火燎來找你幹嘛?」李論說,「只有你能讓她閉嘴。」

「看來,我是做不成你爺了。」我說。

「為什麼?」

「第一,我不想做爺。」我說,「第二,米薇不會讓我成為你爺,她現在也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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