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這輛三菱越野車碩大迅猛,像一艘巡洋艦,在麥浪林海間行駛。它來自我的家鄉,又向著我的家鄉。它現在載著我和我的學生曼得拉,又像一把扯著絲線的梭子,插進如織布機一樣龐雜而壯美的山河。

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親,這是我回家的理由。我已經兩年沒有看望我的母親了,我很想見她。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值得我想念的了,除了母親和我家屋後的山泉。我的妻子和我離了婚,我心愛的女學生現在十分恨我,我報考的官職希望渺茫。我沒有心情待在一座令我傷感的城市裡,想遠離它,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是真正的理由。於是我想起我的家鄉,那個山水環抱的小村,現在成了我最嚮往的世外桃源。況且,那裡還有每天都守望著兒子歸來的我的母親。

我的研究生曼得拉知道我要回家,鬧著要跟我一起走。這個來自非洲的黑人小夥子,說沒有到過中國的農村,一定要去看看,順便拜望他的師太。我說我的家鄉山高水遠,我的母親瘦弱矮小,講話結巴。曼得拉說那我更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山高水遠的地方,瘦弱矮小講話結巴的母親,是如何孕育出導師您這樣的天才!我說我是天才嗎?曼得拉說您不是天才我能拜您為師嗎?您是語言的天才!我看著恭維我的學生,心口一甜,答應了他。

車子是專門來接我的,因為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訴了李論,問他是否也想回去。他的家和我的家就一山之隔,那座百年的老房子還住著他鰥居的父親。他的母親死了,而我的父親死了。我心想如果李論回去的話,一定可以弄一輛車,他現在不僅是手握重權的省計委計畫處的處長,還是勢在必得的首府寧陽市副市長。我不想不光彩地坐班車然後再轉坐農用車回家,好歹我現在是副教授、博士。

李論說怎麼想到這個時候回去?我說回去看看母親,現在學校還在放假。李論說學校放假,現在是選拔廳官的節骨眼上,怎麼能回去呢?我說哦,你不能回去。我是沒指望了,我自己回去。

「結果不出來之前,不能說沒有指望。」李論說。

「我要回去。」我說。

「那我給你找部車,」李論說,他說到我心坎上了,「我讓縣裡派部車來接你。」

縣裡的車子來了,先見了李論。李論跟車到大學裡來接我。

我和曼得拉上了車。李論看著我身邊的曼得拉問我這位爺是誰?我說曼得拉,我的學生。李論說美國黑人?曼得拉搶在我前面說不,我是非洲人。李論說哦,會中文呀。曼得拉說我是專門來中國學中文的,當然會啦。李論點頭說好,轉頭叫司機開車。他坐在副駕座上。

曼得拉卻不想放過他。

「前面這位先生,為什麼認為我是美國黑人?」曼得拉說,像是問我,也像是問李論,「難道美國黑人要比非洲黑人高人一等嗎?」

我說:「他沒有這個意思。」

「那他是什麼意思?」曼得拉說。

「我的意思是,」李論沒有回頭說,「你要是美利堅合眾國公民的話,回國的時候代我向萊溫斯基問個好,就說柯林頓到過的地方我也想去。」

曼得拉聽了一頭霧水,問我說:「彰老師,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連這話都聽不明白嗎?」

曼得拉說:「我不明白。」

我說:「他的意思就是說,萊溫斯基最吸引柯林頓的地方,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曼得拉說:「那萊溫斯基最吸引柯林頓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李論哈哈大笑,用家鄉土話對我說:「文聯,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傻B學生?」

我用家鄉土話回答:「你千萬別小看他,其實……你應該給他敬個禮,因為……你到過的地方,他比你先到。」

李論回頭,「你說什麼?」

我說:「還用我說什麼嗎?」

李論盯著曼得拉,用土話狠狠罵了一句。

曼得拉問我:「他和你說了什麼?」

我說:「他說認識你很高興。」

「是嗎?」曼得拉將信將疑,「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他是誰?」

我說:「我的朋友、老鄉,省計委李論處長。」

曼得拉友善地看著李論的後腦勺。

我說:「李論!」

李論回頭,把手伸向曼得拉,真的說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兩隻不同顏色的手握在了一起,像是兩根都想上樹的老藤,在樹下接觸。不,其實他們都已經爬到了樹上,只不過沒有纏住,甩下來罷了。那棵樹的名字叫米薇。

李論與曼得拉握手後,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我。

「這是三千塊錢,」李論說,「兩千給我爸,一千孝敬嬸。」

李論所說的嬸,指的是我母親。

我數出一千,還給李論,被李論擋回。

「嬸不要,你再帶回給我。」

我看著李論,把錢收了。

「有空的話,到我的祖墳,替我拜拜。」李論說。

我說一定。

車子到了大學門口,李論讓司機停車,說要自己打車回城裡去。他下了車,想起什麼,走到車子後窗前,對我說,「哦,我給我們縣縣長打電話了,他今晚接待你。」

「不要興師動眾了吧?」我說,「況且我和縣長也不認識。」

「省城來的處長,大學教授,」他看了看曼得拉,「對,還有一個外國友人,縣長是要出面的,這是正常接待。」

「我是副教授,你可別說我是教授啊?」我說,「況且我也不是處長了。」

「搞不好你是寧陽市的副市長,現在還說不準。」

「你別羞辱我了,李論。」

「你別管,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李論說,「說教授你就是教授。」

「那你還不如說我是禽獸得了。」

李論笑,說:「你白天是教授,晚上才是禽獸,到了早上,你就是困獸了。」

曼得拉也笑了,像是聽明白了,說:「中國語言,太奇妙了。」

李論說:「看來你沒有枉做彰教授的學生,得到真傳了。」

三菱越野車在李論的揮手間與市區背道而馳,它向著我的家鄉奔去。

一路上曼得拉興味盎然,像司機一樣全神貫注。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窗外收回,沒有放過撲向他眼帘的山水草木,彷彿他對這些山水草木比我更有感情,或者說彷彿他比我更嚮往我的家鄉。

汽車跑了三個小時,臨近我家鄉的縣城。我家鄉縣名叫朱丹,像一個好聽的女人的名字,但它不是因女人而得名,而是因為這個地域蘊藏著一種叫銻的礦物。這種礦物在過去只是被人們拿來避邪,它的顏色和產生的氣味能使毒蛇或附在蛇身上的魔鬼退避三舍。我小時候也這樣迷信過。但是在我長大後,具體地說我二十歲以後,我不迷信了。我發覺別人比我更不迷信,那可都是些有頭有腦的人,大都來自外地,是人物中的精靈,他們率先對銻礦進行開採,像那時候的戀愛一樣半公開或不公開。開始的時候人們對這些人並不很在意,以為他們成不了,因為他們必然會受到阻撓。但只過了若干年,人們發覺這些人富起來了,本地房子起得最高裝修得最好的,肯定是與採礦有關的人。這些人真是聰明能幹呀,他們讓更廣大的人們感到了貧富不均或利益懸殊。於是,覺醒或覺得落後了的人們,走進了銀行或親戚、朋友家裡,貸款和借錢,當起了礦老闆,這叫借雞生蛋。不懂得借雞生蛋的也懂得去做礦工,像我村裡那些正當年和還有力氣的男人們。但礦老闆和礦工這兩樣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在二十年前上了大學,後來又分在了大學。我在大學裡教書,像在廁所里放屁一樣,活得很文雅、清閑,就是說我的家鄉天翻地覆卻與我無關,因為我在大學,是個副教授,像公雞一樣,能說會道,卻不會生蛋。後來我雖然當了幾個月的處長,那也是粉筆盒裝死鸚鵡,不是個人棺(官),東西大學處長有一禮堂,科長有滿操場。

我定睛看著窗外,汽車在我的遐想間已進入縣城。寬敞、嶄新的街道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這兒讀過高中的縣城,它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自從我上了大學,二十年來,我只到過縣城兩次。最近一次是六年前我攜新婚妻子回家——通常我回家是不用經過縣城的,而是在中途下車等路過的班車轉道。但那次回家不同,我的妻子曹英不僅想看望我的母親,還想看把我輸送出去的母校,於是我們取道縣城。在探訪了我的母校朱丹高中和部分老師後,我們在縣城的街道散步。那時候的街道基本上還是老樣子,我領著妻子到哪指哪,像個本地通,惹得我的妻子說敢情你讀書這幾年都在逛街呀?我說那哪能,記性好唄。曹英說那你帶哪個女孩逛過街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到目前為止只帶過一個女的逛這條街。曹英說誰?我說你。曹英說我不信,你那麼浪漫的人。我說我的浪漫是考上大學以後才浪漫的,不,是認識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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