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我拿到簽證的這一天,沒有在北京多待。我像一條蟲子蜷在鳥似的飛機飛了回來。我沒想到米薇到機場來接我。

我沒有託運的行李,因此比大多數旅客先一步出了出口。我看見迎候的人摩肩接踵,卻絲毫不在意有接我的人。在這個我讓備感孤獨的城市,我沒有翹首以待的人。

迎候的人群里有不少婀娜多姿的女子,我從她們的穿著和身材看得出來。我之所以不注意她們的臉,是因為我覺得這些人再美也與我無關。任何美人現在我都不放在眼裡,因為我懷揣著出國的簽證。我就要說「我愛你,中國」了。

我沒想到米薇就在這些美人之中,她像一隻調皮的小鹿跳到我的面前,說:「先生,要住旅館么?」

我沒有說不,因為我的眼比嘴還尖。我發現對我說話的人是米薇!我又驚又喜,說你怎麼會在這?

「我打你手機,手機說你已關機,我斷定你一定在飛機上,」米薇說,「所以我就來了。」

「你為什麼要來?」我說。

「我為什麼不來?」米薇說。

「我沒叫任何人來接我。」我說。

「我知道不會有任何人來接你,所以我就來了。」

「你好像知道我給你帶好吃的似的,」我說,「先知先覺啊你。」我當場從手提袋裡掏出一包果脯,給了米薇。

米薇接過果脯,像得到寶貝似的高興。「這不叫先知先覺,而是心有靈犀,」她說,「因為你想到了給我買吃的,而且是我最喜歡吃的。」

我們走出候機大廳,像走出教堂似的輕鬆愉快。我看見民航班車停在機場外,自覺或下意識向它走去。米薇說我們打的走吧。

我停步看了一眼米薇,我眼前的女大學生貴氣逼人,像一隻天鵝。我說好吧。

坐在開著空調的計程車上,想著有五十公里的目的地,我說你也是坐計程車來接我的么?

米薇嘴裡嚼著果脯,「不行么?」她含著果脯說。

我說我沒說不行。

「我現在比過去有錢,這你是知道的,」米薇說,「現在放蕩的小姐哪個出門還坐公交車?何況我總比她們高檔些吧?」

「你胡說什麼?不許胡說!」我制止米薇,不讓她檢討自己。我怕她往下說更露骨的話,比如說她傍上的大鱷李論,就是我引見的。李論給了她很多錢,讓她比所有的大學生都富足優越。她現在身上穿的裙子、乳罩和內褲,沒有一樣不質地精良、價格昂貴。她使用的香水,來自法國,能讓女人聞了嫉妒,男人聞了陶醉或者衝動。她和李論的關係如果是好事的話,那麼裡面就有我的功勞,反之就是罪惡。我現在認為是罪惡,因為他們的關係已經結束。在一場流產和反流產的鬥爭或較量中,李論和米薇針鋒相對,兩人反目成仇。這場較量的結果是李論答應了所有的條件,可最後米薇的懷孕是假的。我雖然不是這起事件的策劃者,但卻是始作俑者。我有罪。米薇越往下說的話,我感覺罪孽就越深重。

「好,我不胡說。你要我不胡說可以,」米薇說,她話鋒一轉,像她忽然翻動的眼珠子,「但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

「在你出國前這段日子裡,把你交給我,由我支配。」

「這怎麼可以?」我說,「我還有很多事,況且我不是你的……專車吧?」

「那我霸佔你不行呀?」米薇說,「你都要出國了,可我從來就沒好好和你在一起過,就要失去你了。」米薇眉頭皺了皺,看上去很委屈。

我說好吧,我空餘的時間,都給你。

米薇的臉恢複晴朗,對司機說:「師傅,請直接開到夏威夷酒店!」

夏威夷酒店像一座迷宮,我第一次來到這裡,不知道吃喝玩樂睡分別在哪裡。但米薇是肯定來過的,她像一名常客般輕車熟路引領我進大堂,坐電梯,走樓道,最後在一間房門前停下。

米薇掏出一張房卡,說:「給。」

我說:「這是什麼?」我本意是說這是幹什麼。

「房卡呀,電子的,你把它往鎖孔一插,看見燈變綠,就扭開門把進去。」

「沒弄錯吧?」我說,「我們不是來吃飯的嗎?」

「開飯之前你不得開個房把行李放下呀?」米薇說,她顯然在去機場接我之前就把房間開好了,「提著行李去餐廳,像個鄉巴佬。」

「可專門開個房間放行李,那也太貴族了。」我說。

「今天你就住在這,不回去了。」米薇說,我想這才是她開房的真實目的。

我說:「這不行吧?不好吧?」

米薇說:「這是四星級的酒店,你居然還說不行不好!要換五星?」

我剛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薇搶先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先進去再說,站這裡太久可不好,有人監視。我說誰?並環顧左右,不見其他人。米薇笑道看把你嚇的。

我開門進了房間,米薇隨後把門關上。我看見一張大床,像泰坦尼克號的甲板,這是一艘沉船,我可不能到上面去,我看第一眼就想。我和米薇現在正處在危險的邊緣,我們只要上了這條船,准得出事故,不,是發生災難。我不想這時候出什麼事或有什麼難,因為我就要出國了,那是我的明天——我費盡艱辛曲折看見的希望不能在明天到來的前夜因為一時衝動而毀於一旦。我必須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就是不上那條船去。

「傻看什麼?」米薇說,「把行李放下呀!」她拿過我手提的行李箱,放到矮櫃的上面,見我還站著,又說:「坐呀!」

我坐到沙發上,米薇給我倒了一杯茶。我邊喝茶邊看著手錶。米薇說吃飯還早,你先洗個澡吧。我給你放水。她說著就到衛生間去。

衛生間傳出嘩啦的水聲,像是我老家屋後流進石缸的山澗,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最不厭其煩的聲響,像民間、原始的音樂。我每次勞動或放學回來,聽著那潺潺的水聲,就忍不住脫掉衣服褲子到屋後去,讓冬暖夏涼的山泉沖刷自己。那是沒有香皂或任何洗滌劑的沖洗,我每次洗澡前後,總要聞一聞自己的腋窩,對比汗臭的濃度,每一次我都能從明顯的反差中感受到水的魅力。

我禁不住站了起來,因為那嘩啦的水聲吸引或呼喚著我。我解開上衣的扣子,脫掉上衣,全然不覺得米薇的存在。

米薇這時候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我正在拉下褲子的拉鏈。我一驚,趕緊把拉鏈拉上,像忠厚的農民見了黃鼠狼把雞籠關上一樣。米薇見了一笑,說水放好了。我光著膀子面對米薇,說對不起。她說幹嘛說對不起,洗澡不要脫衣服么?我二話不說,從行李里要了更換的衣服,進了衛生間。

我泡在浴缸里,像鯨魚在淺水中。我有些氣喘,但我認為不是水的溫度和蒸汽造成,而是由於我內心的緊張抑或血流的栓塞。我在這裡洗澡,而一個陌生的女子就在外面。她應該算是陌生的,因為我們的關係沒有親密到肆無忌憚的程度,儘管她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正在誘惑我,我很清楚,她是暗戀我的眾多的學生之一,但她現在走出了暗戀,向我示愛。我能接受她的愛嗎?能,我先想,米薇是個開放、隨便的女學生,和她上床是可以不用負責任的,我泡的浴缸不是陷阱,這個房間也不是深淵。

我從浴缸躍了起來,扯過浴巾,裹著下身。我想我就這樣出去。我正準備出去,但是我看了一眼鏡子。我想看一眼自己再出去。鏡面上被水霧覆蓋著,我看不見自己。我先用手去擦鏡子,看見我的兩個乳頭,像兩個紅腫的瘡。我的手往上擦,看見我的眼睛,像兩個槍口。它們突然使我感到恐懼。我索性把浴巾扯開,用它來擦鏡子,我想看清我的全部,也許就不恐懼了。

一個赤裸的我出現在鏡子里,我確實不恐懼了。但是我看到了我的醜陋和卑鄙,我原形畢露,像剝掉了羊皮的狼。我不能以狼的形象出現,我想。

我穿好衣服,出了衛生間。我看見米薇在削蘋果,果盤上已經削好了一隻。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我接過蘋果,等她削完另一隻後,才吃了起來。

有好一會,我們都在吃蘋果,而不說一句話。摘蘋果的時候,我想起朝鮮的一部電影,在此刻有了新的含義:蘋果熟了,愛情也成熟了,收穫的時刻到了。年輕的米薇飽滿紅潤,令人饞涎欲滴。此時不摘,更待何時?

我向米薇走去,米薇在沙發上翹起了臉,閉目以待。

我把未吃完的蘋果放在一邊,把米薇手上的蘋果也拿掉。我捧著米薇的臉,跪了下去。

這是我和妻子分開三年後與異性的第一次接吻、撫摸和擁抱。我像在牢里困了三年終於跑出來的囚徒,像沖開了閘門的水,像餓了一個冬天后看見麋鹿的老虎……

我把米薇摔往床上,自己也上了床。彈性的床忽然發生劇烈的搖晃和振動,像船撞上了冰山。就是這巨大的晃動使我警醒,我感覺到災難的逼近,像咆哮的颶風和海浪,將我尋歡作樂的慾望驅散。我感到脊背涼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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