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我把米薇帶去見李論的路上,米薇像只蛐蛐,在我的耳邊聒噪。計程車雖然向著城內行駛,但米薇並不知道山本酒樓在什麼地方,李論又是什麼人。

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山本酒樓在哪裡,但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只有有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孩才能去。

米薇還不滿意,非要問個明白。我說:「不過我沒有權,可我的朋友李論有權。而你是個很漂亮的女孩,這連大學裡的小孩都知道。」

米薇說:「學校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同學,為什麼只帶我去?」

我說:「因為我只看好你。」

「我明白了,因為我很隨便,」米薇說,她扭過臉去,用手擦了一下車窗玻璃上滲進的雨水,「因為我在學校談情說愛……不,是男女關係出了名的。」

我啞口,一下子想不出妥帖的話。我看著米薇,想看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她是不是生氣了?她的眼睛有陰雲嗎?她的嘴是不是噘著?可我現在只看見她的頭髮。她的頭髮是金色的短髮,街市上正時髦的一種,但在大學裡卻獨一無二。

米薇是東西大學比較獨特的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她至少和曼得拉上過床,這是我親眼所見也是米薇承認了的。

曼得拉是我的學生,他不遠萬里,從非洲來到中國,拜我為師。

元旦的早上,我去留學生宿舍看望曼得拉,祝他新年快樂。

我發現米薇躺在曼得拉的床上。

那時候她已經留著這樣一種頭髮,蓬鬆活泛,像沙灘上的水母,露在被子的外面。她的臉開始被頭髮埋著,不願讓我見到。後來我說曼得拉,待會兒校領導還要來看你,我只不過是打前站。她的頭突然轉動,像地球儀從西半球轉到東半球,我這才看見是米薇的臉。

米薇的臉是東西大學最出眾的臉,是公認的美貌,像一幅名畫。但現在這幅名畫被一個叫曼得拉的黑人留學生據為己有,藏在自己的宿舍里。這是犯眾怒的事情,如果被校方和更多的人知道的話。

米薇臉向著我,對我微笑。我還以微笑。我看著屋子裡七零八落的襯衫、乳罩、腰帶、褲衩和鞋襪,說:「我這就出去。」

我前腳走,曼得拉後腳跟了出來,只穿著褲衩、披著襯衫。

「中國有句俗語,『家醜不可外揚』,」曼得拉在走廊拉住我說,「你是我的導師,相信你是不會把你學生的事情講出去的。」

我說:「放心吧,我不會。不過,你得叫米薇趕快走,待會兒校領導真的要來。」

曼得拉應聲回了宿舍。

五分鐘後,我在留學生樓的門外看見了匆忙走出的米薇。她看見我,沒打招呼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想我一定是把米薇得罪了,可是我又想我得罪她什麼了?我事先並不知道她和留學生有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我根本沒有要把這事張揚的打算。正這麼想,米薇迴轉身,走到我的面前。

「彰文聯老師,」她說,「你其實應該為你的學生感到自豪,因為能和我米薇上床的男人,是你的學生。曼得拉是用花言巧語把我誘上床的,並且使用的全是中文。這可有你的功勞,你教導有方。不過,我是自願的。」米薇說完便是一笑,那笑怎樣看都像一隻旋渦。

那旋渦又出現了,米薇的臉轉了過來。我以笑相迎,我想接下來不管米薇說什麼,我都笑著。

「彰老師,你有外遇嗎?」米薇說。

我笑著搖頭。

「我不信。我不信除了你夫人,你一個女人也沒有。」

「結婚前有過,但那不能算是外遇的。」

「算是什麼?嘗試,對不對?」

我笑著不答,臉朝前。從車前擋風玻璃的反光鏡里,我發現計程車司機也在笑。「結婚以前那叫考駕照,」我說,「結婚後恪盡操守,就不再違章了。是不是,師傅?」

計程車司機還是笑,雨簾厚厚地遮著窗外,使得反光鏡里的笑容特別清楚,像暗房裡放的幻燈片。

「師傅,到哪兒了?」我問。

「已經在民生大道上,」計程車司機答,「再有兩公里,就到了。」

我伸頭去看車上的計程表,計費現在是28元,按每公里1.6元算,扣除起步價7元,我們已走了大約13公里,還要走兩公里,這也就是說東西大學和山本酒樓的距離是17公里。我們就要到山本酒樓了,李論就要見到我給他送去的女大學生了。

李論在山本十八包廂等我們,是穿和服的小姐把我們帶進去的。那小姐走著日本步,卻講著地道的中國話。

「李老闆,您的客人到了。」她對坐在沙發上的李論說。

李論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來人欠了欠身,二話不說。他的眼睛像兩個齒輪,目光炯炯地照射米薇。米薇像一張圖,被放在了掃描儀里。

「這是米薇,」我看圖說話,「東西大學最漂亮的學生,大四,外文系。」

李論聽一句,喉嚨里就噢一聲,加帶點一次頭。我的話好像是撒下的一把米,而李論則像一隻公雞。

「這就是李論,」我說,「省計委計畫處處長,凡是大的項目或工程,都得經過他的手。」

「你不是說他還是你的朋友嗎?」米薇說,她覺得我介紹得不夠。

「這要看李處長的態度,」我說,「我們過去是朋友,高中時曾同穿一條褲子。現在不穿了,不知道還算不算?」

「當然,」李論說,「你比過去還夠朋友。」

「何以見得?」我說。

「這還用說嗎?」李論看著米薇,像為他的結論指證。

米薇也不會裝傻,說:「是呀,我這樣的學生,彰老師也捨得帶來見你,真是兩肋插刀。」

我說:「你話里藏刀。」

米薇笑。

我說:「你笑里也藏刀,我最怕你笑了,你的每個笑都隱藏著危險。」

米薇說:「那以後我不對你笑了,我對你哭。」

李論說:「把笑給我吧,我不怕危險,我喜歡挑戰。」

米薇沖著李論一笑。李論高興地說快請坐。

我和米薇合圍著李論坐了下來。穿和服的小姐跪著給我們倒茶,遞熱毛巾。這才像日本人,我心裡想,而我的嘴裡卻說這個酒樓起什麼名字不好,為什麼要叫山本?是日本人開的嗎?李論說是個鳥日本人,我批的我還不清楚?這是地稅局的房子,當初報告的時候說是建辦稅大樓,房子起好後,變酒樓了。我說允許這樣呀?李論說酒樓開張,有錢的請有權的,都來這裡吃,還說允許不允許?

我說:「那山本是怎麼回事?」

李論說:「這還不明白?冠個東洋名,裝作外資企業,好洗錢好避稅唄。」

我說:「稅務局都這麼干,誰還願繳稅?」

李論納悶地看著我,說:「你問得真奇怪,你們大學成千上萬地收費,難道就沒人上學了嗎?」他轉過臉去看米薇。「是不是米小姐?」

「我叫米薇,別叫我小姐。」米薇說,口氣像挺嚴肅。

李論忽然覺悟什麼,「噢,對不起,」他說,「我忘了,好女孩已不能叫做小姐了。」

米薇說:「那你還是叫我小姐吧,我已經不是好女孩了。」

李論說:「誰說不是?我看你是。」

米薇說:「你問彰老師,我是不是?」

我說我可沒說過你不是。

李論一舉手,說不說這個,進去吃飯。他屁股離開沙發,抬腳朝一面牆走去。就在我納悶的時候,那面牆突然開放,露出又一個包廂,又一個日本秀跪在包廂口作恭候狀。我和米薇跟著李論走了進去。包廂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火鍋,有筷子、杯子和碗,就是看不見凳子。李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腿盤了起來,儼然小日本做派。我和米薇也不例外,但我們看起來更像中國北方坐在炕上的中年漢子和小媳婦,所有的動作、姿態顯得特別的慌亂、彆扭和老土。

一絲不易覺察的恥笑掠過李論的嘴臉,它像一支看不見的毒箭,射進我的胸膛。日本秀這時候掀開鍋蓋,一團蒸汽騰騰冒升,像雲霧掩蓋山巒般遮住李論的嘴臉,卻擋不住他的聲音。

「我們來這裡主要是喝湯,」李論說,「這裡的湯是全市最好的湯,找不到第二家。」

米薇說:「那這是什麼湯?」

李論說:「這個湯沒有名字,它好就好在沒有名字。」

米薇說:「為什麼沒有名字?」

李論說:「因為它的美味根本無法用文字來概括和表達。再美的女人都能用語言來形容,但這個湯不能。」

我說:「但總是能用錢來計算和衡量,它總不能不要錢吧?」

李論說:「你說得好,這個湯是1688塊錢。」

米薇的眼睛瞪得像患了甲亢,說:「沒有吧?」

李論說:「喝了再說,你就知道值不值。」

蒸汽慢慢消減和平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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