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63.百日不見太陽的士兵,重新品嘗「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團八連戰士):

終於解放了!呆得人又黃又白,走路都覺得開闊,世界大了,一搖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個台階。那裡有個小溪,往江里流的,很清,這樣多的水,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誰先用上,跑。幹部喊,別跑,防炮!跑,撲撲楞楞衝進去,又洗又喝,死也夠本了。幹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麼。褲頭濕了,破膠鞋裡呱唧呱唧響,見了水不要命了。

劉永軍(一團五連戰士):

公路那麼寬,下邊還有條白公路,一看,盤龍江啊。水流得嗖嗖的,以前覺得很慢。跑下去,四個人頭扎進去,喝呀,喝他娘的,連沙子帶泥的喝,不喝就流到越南去了,喝呀,咕咚咚,不喝白不喝,喘會兒氣,打一串硬嗝,又喝,長頭髮弄濕了。老百姓說,這些兵要回去見媽的。我眼淚就下來了。

白召明(一團七連戰士):

見到一個溝,奔過去就喝,渴苦了。指導員訓,他媽的你們小心地雷,「4.28」,越南國恥日,軍工光送彈藥不送水,高地上勾紅薯吃,勾青草吃,尿不出尿。

沈衍柱(四團一連排長):

鬍子都發紅,團長,他們都不認識我了,我說,是我呀。到二線,看他們洗臉,嘩嘩的,洗完一潑,糟蹋了。我頭髮長,身上爛,他們笑我。我小孩九個月了。貓耳洞想是想,一輩子也不想再來了。他們讓喝水。我說,不喝,留著做飯吧。他們說,這有的是!我問,隨便喝。好水,好水。

孟吉平(一團五連戰士):

見了熟人都愣一會兒,想想是誰。說話先咳嗽,看嗓子還有沒有。陳大新接我,先交光榮彈。到了住地,排長問我渴不渴,給了一飯盒水,放了糖,我捨不得喝,喝了一小口,省著喝,放那,出去轉了一圈,沒地雷,隨便轉。回來一看,問排長,水呢?排長說,倒了。我說,怎麼倒了?排長說,涼了,喝熱的。那個心疼呀,在洞里,水袋倒完,還得舔舔裡邊。

胡玉海(一團三連排長):

第二天上午洗澡,防化連的淋浴車,上邊照顧我們連,我們第一家。規定半小時,洗著不想走。別的連隊也是下來的,在外邊喊。我們也不管,一搓,一層一層地掉,一搓一團,洗了還有。洗了一個半小時,穿衣服特彆扭,不習慣了,就喝水舒服,比吃什麼都香。第二天早晨刷牙,刷了兩次,牙膏都染成紅的,刷不幹凈。

趙文志(A二團八連)

下來先洗澡,洗完往鋪板上一躺,好自在。在上邊三人一條防潮被。到小河裡洗的澡,用洗髮劑洗頭,整用了一瓶才見沫,光流黑水。

李牧(A團一連配屬軍醫):

三個月不刷不洗,不得病。一下來,刷牙反而疼了,病都來了。同學說我變了,到處撒尿。師長見了,不認識我了,你他媽的鬍子呢?

胡玉海:

第三天拉的大便,還硬,過好幾天後一天好幾次,有時好幾天沒有,一個月才正常。喝夠了水,第二天尿下來了,白的,也不疼了。在洞里尿不出來,急得要拉手榴彈。

戰士甲:

爬出來第一件事,看看太陽什麼樣,都忘了。狠狠打幾個嚏噴,舒服死了。

孟吉平:

能喊出一句話,是最痛快的。看看太陽是不是還是原來那麼大,晃眼得不行,睜不開。摔了七八跤,腦袋都不知道是腦袋了。看樹,草,綠多了,見啥都想摸摸。躺在地上打兩上滾,我躺在草上,太陽曬得挺自在,捨不得起來。

胡玉海:

本來我體質相當不錯,一百多天,下來兩條腿發抖,連里讓抬我。我走。說話時嘴不聽使喚,特別激動。我們是最後一批,走到馬甸上汽車,六里地,走到九點,走了三個多小時。政委、參謀長等著我們,握手,他們特別激動,流淚,講了講,我們站了十幾分鐘,站著直哆嗦,聽不見講啥。汽車到了家。全連那麼多人,先回來的都換了衣服,頭髮一理全不認識了。從車上往人群里撲,擁抱啊,叫啊,哭啊,架著我進屋,被子都鋪好了,都躺著,生活從頭開始。

何廣成:

下來眼睛看不到什麼東西,離敵人近,不敢咳嗽,光著腳穿褲頭下來,鞋被耗子咬爛,有的剩個鞋幫。下來痛痛快快咳嗽幾聲,猛叫喚。晚上睡不著覺。沒一個人直腰走路,都彎著腰,隊列里硬挺一會兒,下來又勾著腰,老覺得要碰頭。到後方沒事了,仍不敢走別的地方,怕雷。下來不知道東南西北,很孤僻,電話鈴一響,就在夢裡打電話,喊,耗子扔地瓜了(越軍扔手雷了),給他吃大餅(給他引爆定向地雷)。神經失常,頭一星期啥也不幹,吃完飯,按班帶出去溜達,先慢慢走,走近點兒,到個地方躺草上吹牛皮。全連集合,站不住,亂晃蕩,沒五分鐘就有倒的。

劉永軍:

下來什麼也不想帶,都扔了。出來吃不下罐頭了,喝了半瓶五加白,陳大新給我買的,說有半斤,四個月沒喝酒了,半瓶下去,跟飛似的,在營後指喝的。所有的人說話都好聽多了,立體聲似的,沒了事,認識不認識,都往那邊一站,聽人家說話,看人家嘴動,傻呼呼的。

胡玉海:

到醫院睡覺,女護士給我量體溫,一碰我,我上去一巴掌,以為有敵情。看電視,特別激動,出來個人就嗷嗷叫。晚上睡覺還象在哨位,一有動靜就伸手抓電話。給護士長說對不起,她說,沒事,下來的都這樣。

榮久華參謀:

八四年那次參戰,守了一個多月,全連一百八十多人,下來八十人。有個班,加強班,十五人,就剩二人。準備先洗溫泉,一到曼棍,武器一扔,倒地上就睡,最長的睡了三天,送的好東西都沒人吃。首長說,睡吧,過三天再說。趕上中秋節,按編製一人一瓶酒,香檳,一塊月餅,一盒雲煙。四班這兩個人,還有別的班,也有剩三、四個人的,酒沒喝,對著月亮,點蠟燭,燒了煙,酒祭。中間擺月餅,不在的一人給戳一根煙,剩的人跪一圈,在曼棍小河邊,沙灘上。這是九月九號,中秋節。昆明軍區領導機關送來的月餅,上面有首詩:身披硝煙賞明月,禦敵守邊度佳節,中秋月餅犒將士,既表慰問又祝捷。連長當時不下來,弟兄們就這幾個了,紅眼了。最後八個人抬下來。確實走不動了,沒受傷也走不動,我下來時,幾里地走了八個鐘頭。連隊休息一個月,又去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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