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戊辰清明節。這天起得很早,7點鐘吃過早飯即出發,同車者是天津文聯的趙玫,袁玉蘭,尚志勇。旅行車沿盤龍江上行,狹窄的江面盤桓著初明的天光和濃重的霧氣。悼念南疆烈士儀式預定九時整開始。我們三人作了採訪烈屬的分工,還約請越玫寫一段現場感受,趙玫應允。在情感的領域內,女作家的優勢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園堪稱石頭城。車過麻栗縣城,重霧全無,正是十里不同天。又數公里,公路左側一座高大的石牆突兀而來,下車蹬石階上去,石獅石象各一對分列於牌坊前。整座陵園依坡勢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檔台象梯田一樣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約有數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體,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犧牲時間地點。傾斜的陵園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為悼念廣場,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人們熟悉的毛澤東手書: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為朱德手書: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中。碑兩側有大理石墓志銘各一座,一記1984年收復老山之血戰及其後幾次著名戰鬥,一記革命烈士姓名。來自十七個省市、十九個民族的938位中華優秀兒女,長眠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之中。

紀念碑碑座上橫一黑色會標:戊辰清明35126部隊悼念南疆烈士。墓志銘前兩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著新近陣亡的烈士遺像與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紗的女兵肅立兩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一線士兵,守衛著每一座墓碑,屏護著每個英靈。戰地悼念儀式體現了戰士的性格。獻花圈之後,二十名武裝戰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槍,上彈匣,二十支衝鋒槍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時摳扳機:二十條火龍筆直地接通了大地與雲空,戰士的射姿輕微顛簸,槍口的火團在瞳仁和鋼盔上閃爍,滿匣的三十發子彈一顆接一顆接受撞針的快速敲擊,連珠爆響,向遠山、向雲端、向長空發出深情呼喚,遙遠的回聲久久傳遞在天地間。女兵們把鮮花獻在遺像前,各級領導敬煙敬酒。長眠的戰友們,你們吸到了嗎?「阿詩瑪」煙芬芳綿柔的香氣飄向你們。另一個世界的雄魂們,你們飲到了嗎?濃郁的「中國紅」葡萄酒一盞盞淋在鮮花上,似血,似淚,似詩,似歌。沒給你們帶白酒,戰士們帶了那麼多的白酒,怕你們飲多了,飲醉了。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們喝的是茅台,飲罷一去兮不復還。飲一盞紅酒吧。甜的,你們還活著,明年我們還來看你們。

鵝黃色,淡綠色,藉荷色,三片彩雲飄來,跳動三顆女中學生純真的心。她們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幟前停一下,問:「要不要?」拈一塊鋥亮的硬幣,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潔的蛇紋碑面上帖,鋼蹦兒掉下來,嶄新。她們有許多新幣,新幣都是你們犧牲以後鑄的,你們還沒見過呢。「要不要?」她們又貼,又問。「要了!」她們替你說,立住。二分硬幣貼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幣象鐵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驚人,女孩子們朗朗念誦你的碑文:「劉生福烈士之墓。三五二○七部隊五十九分隊戰士,陝西省西鄉縣人,漢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呀,不到十九歲月。她們向你的名字注視了一會兒,又移步前行,繼續發問:「要不要?」

趙玫果真寫了——

從那個清明的清晨,從那個濃濃的白霧剛剛降臨的時候,你們就這樣對我說了,你們說,講吧,哪怕是沒頭沒尾。

當然是既不會有頭也不會有尾。起始是在那個炮火硝煙血雨腥風的黃昏,那個年輕生命的最終的完結。完結之後,便是開始,便是父母親人朋友千里迢迢,來,年年來,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個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淚霧,霧散去之後的太陽。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個血色的黃昏。

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氣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祭掃的人。

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癒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願去看那些並不疼痛的祭掃者,於是我遠離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兒子。她熟悉這裡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兒子的墓碑,就象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兒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撲向了那墓碑。她撲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剎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身後,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就那麼真的痛極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兒。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鬍子的小兒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沖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愛。

就那麼,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麼,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親為什麼要那麼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聽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志,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牲時間屬於陵園中最多的一類: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身後政治待遇的品種又屬於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生前沒有提出入黨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麼有些調皮,要麼因割草喂牛屢屢逃學,要麼過於忠厚,天生不是善於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註定要當幹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豐富想像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干餅(不是餅乾)是電影上樑三喜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種,所以不用想像,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面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束和紅蠟燭、香蕉,熟蠶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麼會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兒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五架攝像機十一部照相機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撲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她就這樣撲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鎚子一樣,用頭顱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萬喚地叫你,她昨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母子曾是血肉一體,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你怎麼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干來的,娘告訴你,家裡還好,房蓋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

你的名字我們熟悉,雷紹華,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許慰籍。你63歲的老母親乾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層圓搪瓷飯盒給你盛來米飯,雞塊,花生豆,蔥炒肉,還敬上三杯白酒。你69歲的老父親在燒紙,骨節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里續紙,火旺時,還幫你老母親剝了兩隻雞蛋,為你供上。老父親為你供了三雙筷子,其實有一雙盡夠了。老母親的哭聲在喪子的母親中是輕量級的,她的紅眼窩告訴我們,她把大悲痛分散開來,平均給每個夜晚特別是節日的夜晚。你的老父親沒有哭的聲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淚珠掉在火里嗤嗤地烹響,我們看不出他在哭。他偶爾用沾了紙灰的枯指刮一下淚,淚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進臉部深刻的皺褶里,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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