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6.無腿的路

新戰士朱永明個頭不高,很內秀,寫得一筆好字,有空就練字,貓耳洞里也練上一段,就沉不住氣了,問武風保:「你看,有長進嗎?」

「長進不大。」

他真想當個書法家。

那次修工事,編織袋內的地雷暴怒,他的一隻眼睛瞎了,兩隻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禿禿的兩隻胳膊棒。

從此他便坐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動,真的如同擺在那裡的一尊男性斷臂維納斯。

那麼多美好的願望,還有那書法家的志向,都隨著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而化為泡影。

翻開他自己的日記,當初總不覺得那字怎麼好,現在變得那麼清秀,那麼流暢。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記上停住了,上寫著6月25日,霧,記著他們搶修工觀察哨的事,再往後就是一頁一頁帶關綠道的空白紙。那是他最後寫的日記,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長武風保那樣還有一隻手,哪怕還有兩個指頭呢,只要能捏住筆。指頭再也尋找不回來了。別的呢,別的還能尋找回來嗎?

他用那兩根光桿胳膊將筆夾起來開始練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寫的,像是那負傷後爬行的那彎彎曲曲的痕迹。當胳膊殘端磨出繭子的時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迹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問武風保:「怎麼樣?」

「有長進啊,很不錯,當初寫了那麼久,還沒有你現在寫的好呢。」

別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話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發展呢,有人寫狂草放還放不開呢!」

部隊的幹部看望他的時候,也大加讚揚,要用他的字回去給那些兵們搞教育。

終於有一天,慰問團來的時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學生們也圍著看,都說他寫得好,一個個擠著遞本子讓他簽名,還有的把白褂子脫下來,讓他在那上面恣情揮灑。

一張規規整整紙擺在了他面前,這是鐵道學院的同志:「請你給同學們題個詞吧!」

我真不相信會聽到這個字眼,真的要給別人,而且是大學生題詞了嗎?

這字拿得出來嗎?

題什麼呢?

看著眼前這些白白凈凈的健全的同齡人,(他們很多人和我同歲,都是十九歲)。我真想哭,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後才覺得珍貴,如果我還能有兩隻手,我決不會像過去那樣浪費一分一秒的時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間,我像是將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間,生是在這一瞬間,死也是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瞬間嘗盡了一生的磨難,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歲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還是想把這些都寫出來。

他就題了四個字:「珍惜時光」。

不幾天,人們就告訴朱永明:鐵道學院已經把他的題詞鑲在最美的框子里,張掛在學校最注目的地方,還有那麼多學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緒變得格外好,笑嘻嘻的,還哼著歌,字練得更勤。找他題詞的人也多起來。

他專門練過「朱永明」這三個字,題詞時總少不了要簽上這幾個字。這三個字從來沒這麼美過,他自己都覺得親切。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一個陌生人隨便揀起了一張練字紙,也是隨便在笑笑:「這是誰在練字啊,小學生嗎?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來,那種極度的敏感,使他沖了過去。一看,人家說的正是他寫的字,他像是聽到一聲炸雷,身上都發軟起來,他受傷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要他題詞?

如果現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參加過戰鬥的傷病員,有誰會說自己的字好?

如果將來自己出了院,離開部隊,走到那親切的又是陌生的家鄉去,誰還會說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傷了。失掉的畢竟是失掉了。

但他還在拼搏,還在尋找。他找到了很多原來沒有的東西。

王林英的雙腿踏出的是鏗鏘的體育之音,在將近凱旋時,空虛聲音終止了。

我愛踢足球,打籃球、乒乓球、愛長跑。

長跑十公里,前面十名發獎,我總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績十三秒之內。

足球場上踢前鋒。

13號晚上哨位有情況,電話線被炸斷了,第二天我和班裡一個戰士去看設的定向雷,懷疑越軍剪斷的線,順線往下找。那天還有霧,離哨位四、五米遠,順石頭走腳一滑,聽到咣的響了聲,腦袋嗡的一下,眼窩,臉上,腦門都流血,我被沖得坐在石頭上,我問哪來的炮,左腿發木,一看腳大部分炸壞,後腿跟還在,耷拉著,才知道是觸雷,那個兵扯了根電話線給我止血,把我背著,用了止血帶。

做手術時,天黑,迷糊,還想睡,衣服都給剪了,感覺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鋸了,罵:他媽的,到最後了,還有一個月,腿完了,以後還拿什麼踢足球。

現在感覺腳在,右腳一動,左邊也跳,腳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夢還在陣地上,自己開飯做飯,夢見有情況給連里打電話,也夢到家裡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夢,還跑呢,腿不是炸了嗎?又長出來了,抱著看,不挺好嗎?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裡那條路上跑,是育華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沒事,這不是跑嗎?

晚上夢好幾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傷口崩開血,看看沒事,躺下又接著睡。

以後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這些只能在夢中了。

武風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顆地雷的爆炸中受的傷,他見小朱的兩隻手沒了,便去卡小朱的兩隻手腕止血,他把兩手伸過去,左手卻莫名其妙抓個空,低頭看,自己的左手也沒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

他看到了手背纏了一圈一圈的紗布,象冬天纏著稻草繩的小樹。

「一根小樹五根杈,每根杈上蓋片瓦。」他的童音:「手!」

現在這五根杈沒了,只剩下一根樹桿。

「十兄弟,分兩班,團結緊,能勝天。」新兵的聲音:「手!」

現在這左邊的一個班的兄弟失落了。

當這麼長時間的兵,連敵人的一根毫毛還沒碰,自己的手倒丟了一隻,這輩子可怎麼辦哪!他那斷臂疼痛難忍,他見什麼都想摔,見什麼都不舒服,做夢也夢見小鬼子譏笑他。他衝到陣地上去掃射,我的手丟在陣地上,我要讓你們的命丟在那兒。撂倒你們幾個心裡才會好受些。

他成為收復老山以來,第一個帶著斷臂重返戰場殺敵的殘疾士兵。

他要當殺手,誰嘗過斷臂的滋味,到了這步就想到了,一隻胳膊沒了,也許就毀了一生,他不能不發泄,不親手毀幾個小鬼子,這魂就尋找不回來。

他成了狙擊手。

他選好了射擊位置,是在貓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縫裡,很隱蔽,一連趴了兩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機會到了,下午3點45分,四個敵人從一個洞里出來,距這裡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張張地往洞里張望,是那裡有什麼意外?可能是蛇,洞里有蛇,我的寶貝蛇。你幫了我的忙。蛇也有靈性,只要能把敵人幹掉,哪怕是一輩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槍更穩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挾,伸出的只是骨頭棒子。他身子有些抖,還在瞄,四個人,就先打那直對著這面站在那兒不動的那個。

清脆的一聲,好悠揚。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舉著望遠鏡。

剩下的三個敵人拚命往洞里鑽,看來也顧不得洞里的蛇了,槍與蛇,還是手中的槍厲害。

他對準洞口又是一槍,一個傢伙捂著大腿摔在洞口,七滾八爬進了洞。

不行,打死一個太少,還應該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個,不,再打死倆,朱永明是掉了倆胳膊的。

以後,他爬了十幾個來回,在射擊位置上呆了幾天半天,可敵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頭。

天漸漸黑了,他準備下來,他真不相信這個時候會看到兩個敵人。

他要先打那個洞邊的,洞口還有個坎,另一個人鑽洞時還有個邁腿的機會,利用這個機會再打第二槍,你們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槍,他不管打上沒有,馬上把槍瞄向洞口,敵人的動作沒有他轉移槍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輕輕一扣板機,這下他看得很清,敵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當天晚上越軍又報復了,炮猛打了半個小時,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貓耳洞內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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