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2.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看見了,那是他的家。那兒,是她的家,也看見了。她在幹嗎?三排長入神地看著車窗外頭。他看不見他們的家。他們還沒有家。當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沒家沒業。兵車向南飛駛著。二排長想著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擔心著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風一吹象要倒。他同時為自己的弱肉強食而內疚。她的家也看不見了。她在幹嗎?最後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們談了四年多,可結婚太倉促了。一說打仗,都湊開了熱鬧。此一去生死未卜,幹嗎非先找上一個不可呢?他覺得還是不該結婚的,可還是結了。部隊那一陣到處都是結婚的,甭說招待所,連菜地連豬食棚連庫房連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滿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領證和的沒領證的,都往一塊住。他給更新的結婚的戰士讓了房子,動員她回去,她哭了,說什麼也不走。他們的蜜月才半個月,這一別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沒法勸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連隊的大會議室,還沒爐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沒地方找房子了,也在會議室湊合吧。對角上一個角一對。最後那一晚上,象集體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邊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麼辦法,燈一滅,動靜小著點兒吧。辦完事,漸漸覺得冷了。換得再緊捂得再嚴也還是冷。睡不著。就是不冷本來也睡不著。睡不著又不能說悄悄話。聽聽那邊,他們也沒睡著。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發話了:「四班副。」「到!」這一聲四個人都樂了。「冷吧?」「真冷。」「睡不著?」「睡不著。」「外邊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顯著黑了。」「黑點兒好。」「還是亮好。」「好什麼,一亮咱們就全曝光啦。」「乾脆起來聊會兒天吧。」「聊吧。」「哎,等會兒開燈,我們這口子還沒穿好呢。」燈開了,大會議室,對角上,一個角一對,穿著衣服又披著被子,四個聊起天來。

團里的集體婚禮上,新娘代表發言最來勁,她說,軍人就是最可愛的人,說理解信任,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現在馬上結婚才是最實際的行動。全場都給她喝彩。

那個團的集體婚禮,新娘家代表是唐山東省姑娘,念著念著理解支持的講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沒砸死,這回又上前線,嗚嗚地哭開了,一下子沒人說話了,新娘子們挨個抹淚。

那個連的炊事班長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來對象訂的婚,一說打仗女方吹了,結果他的家鄉又出了個見義勇為的姑娘,先來信自報家門,接著就到部隊來了。本來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這老炊,可指導員故意拿話激人家,說現在可不能結婚,一結就連累你了。姑娘一聽,說結就結,好讓他放心上前線。第三天就在連隊舉行了婚禮。聽說那姑娘叫沙志紅。

說著說著,兩對新人又來了情緒。排長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對還是新婚之夜。又閉了燈,雙輕手輕腳地。這叫什麼事吧。一打仗真什麼也不顧了。二排長嘆了口氣。真委屈她了,那最後一晚上。兵車還在向南飛駛著。

一位團政委說,為了讓大家安心上前線,我們為十六對新人組織了集體婚禮,團里各級主官都參加,拍錄相,發紀念品,把聲勢搞得大大的,戰士們很感動,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們的老兵多,都二十二、二十三了,再打兩年仗,都成了困難戶。二十四歲以上的還有一百零九個沒對象呢。我們想辦法吧,有苗頭的就抓住。有的姑娘就是到部隊來看看對象。一看這場面這氣氛,咱們也結。團里搞完,營里連里統統搞,一共組織了六十多對。我們就是要通過這些來告訴人們,儘管是打仗了,也還是結婚的多,吹燈的少,理解的多,不理解的少,就是要告訴大家,你們仍然是最可愛的人。

一道參戰命令,使集團軍近八百多官兵成了新郎。

八百對新婚夫妻的蜜月有長有短,長的不到一個月,短的十天八天一個星期。偵察參謀齊華林結婚第三天就被電報召回部隊,開進經過西安時,妻子和岳父、岳母都到車站送行。在站台上,她轉著淚說她害怕,總夢見唐山地震。齊參謀是地震孤兒,一家六品人,父母弟弟和兩個妹妹那次全沒了,就剩他一個。臨開車,老丈母娘說,唉,我們娘倆一個命,老頭子就是我們結婚第三天上的朝鮮戰場。工兵連指導員張建國晚上八點鐘趕回河南老家,騎自行車帶著未婚妻到縣政府敲開秘書的門辦了手續,晚九點入新房,第二天早晨七點登上返回部隊的車,結束了為期十小小時的蜜月。

八百個蜜月加起來,不滿三百個足月。

參戰部隊有兩個突擊:突擊結婚的多,未婚妻突擊吹燈的多,集團軍有了八百新郎,同時也有了兩千多名「吹燈兵」。

在戰區,到處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故事,各級政工幹部似乎尤其注重這一點,對之都有精確的統計數字,然後再向你談幾個曲折的或者感人或者令人憤慨的事例。臨上前線突擊結婚,說明我們戰爭的的正義性質和群眾基礎,說明後方人民的理解的支持,說明八十年代戰士最可愛;而眾多的吹燈兵在前線出生入死忘我戰鬥,則說明當代軍人負重報國,說明新一代士兵的高尚情操,說明他們更可愛。

19號陣地25個兵,平均年齡22歲,沒有一個結婚的,自稱「光棍陣地」。光棍陣地上原先還有五六個有對象的,一說打仗,尤其是一上陣地,就一個接一個的吹燈,最後只剩下了李廣才。光棍們都把他的她看成是全陣地的唯一希望,而李廣才自己,一方面很自豪,同時又多少覺得有點對不起大家。對象是他的中學同學,並且在第二汽車製造廠上班。部隊臨出發她要來看他,他沒讓她來。她來信說上前線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在後方支援你。上陣地後,李廣才給她寫信,沒說是在全團最前出最危險的陣地上,交防的友軍在這個陣地上堅守期間,平均一天傷亡一個,這些當然不能告訴她,不能讓她更提心弔膽;。但陣地情況李廣才寫信告訴了同學,也終於傳到了她的耳朵里。李廣才從一上陣地就盼信,盼了兩個月,她的第一封信終於來了。信中說你們是了可愛人的,有更多的好姑娘在等著你,咱們分手了你別有包袱。這信不僅對李廣才,對全體光棍都如同一記悶棍。光棍陣地悲哀了:咱19號算是沒戲了。光棍陣地憤怒了:媽的回去哥們兒替你找她算帳。都吹了,光棍陣地這回是名副其實在鐵杆光棍了。沒有了後顧之憂,老越來吧,來了光棍們就猛干,總想過過癮。不過李廣才和她還通著信,她告訴他,她春節結婚了,是廠里的,他於是向她祝賀。此舉雖然招來光棍們的一致譴責,李廣才卻說,我們畢竟愛過一場。

最使前線官兵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吹燈。這些戰場上的男人們最恨的就是負心姑娘。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使他們那麼痛苦,即使敵人似乎也不曾讓他們那麼憤怒。

吹燈,指的是中止戀愛關係,而且通常是一方還熱著,那邊已經絕情了。只要有談戀愛地方,就會有吹燈現象。在參戰部隊,吹燈的更多更集中些而已。但吹燈一詞,無疑是個極有中國特色的字眼,它所包含的社會心理內容,它所體現的文化倫理背景,都是中國式的。

吹燈本身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戀愛關係不象結婚那樣可以明確地以證為準,再者戀愛過程極易出現反覆,一句吹燈話一封吹燈信,也許是分離的起點,也許不過是個小小的波折或大大的玩笑。多少多少個吹燈兵這種統計數字肯定會有許多折扣在,當然也有確定了的,比如欠燈信同時就告訴過去式的對象,我已經於或者即將於某月某日與我的丈夫結婚,不有的參戰前請假回家結婚結果她已經成了他人之妻。如此悲壯的軍人我們遇見的不止一位,這都是吹燈兵無疑。除非我們的戰士有百折不回令人敬佩的騎士之風,再把她從情敵手中奪回來,象他們在戰場上那樣一往無前,有我無敵。可惜中國人不興這個。中國男人沒那樣的精神。我們就會罵娘罵女人。

吹燈兵中,感情越深的越痛苦,同時也就越是理解諒解對方,恨勁也越小。倒是同一戰壕戰友們,為他忿忿不平,對她猛罵一個點兒,什麼激烈難聽的話都說。那些負心姑娘們,成了戰場上男子漢們最大的發匯對象。上戰場所遇到的一切困難艱苦危險不幸等等,都向著她們盡情地猛烈發泄,也許從中能獲得一種心理平衡吧。我們總是向弱者發泄和施威。我們常常詛咒不該詛咒的,而對該詛咒的卻緘口不言。新婚別者,不見「沉痛迫中腸」,吹了燈卻如此怒髮衝冠。而這吹燈怨之中,總讓人感覺到一些男尊女卑,從一而終之類的小生產的歷史要求。我們向來以為離婚包括吹燈——被甩了、被蹬了——是一種人生的失敗,一種人格的降價,一種行狀的污點,總之是一種極其丟臉的事情。臨此窘境,我們又總是求助於開設道德法庭進行缺席審判。

既然離婚率適當上升是現化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那麼吹燈增多便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尤其女性主動提出者為多,這似應是一種進步。相對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方,這都是進步。生活就是選擇。婦人同樣有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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