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1.讓雷場告訴未來

戰區地土地上,布的雷總是比排的多,大地成了一張雷的儲蓄單,支取的少,存入的多。雷已成為大地細胞的成員,隨著大自然的變遷,與那些有靈性的及沒有靈性的萬物一起沉浮,它會沉睡,也會醒來,卻不容易消亡,隨時有可能重見天日。

地殼殘留的雷是留給子孫的遺產。

不要以為地雷只是在對壘的陣地上,雷的擴散遠遠超出了敵我陣地。

老鄉耕地常常耕出地雷來。上山打獵、砍柴,也會觸雷致殘、身亡。某部在山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很象是特工觸雷了。屍體被抬回來,很多人都來看,看看越南特工是什麼樣。有人當即辨認出來,他是一個村裡的老鄉,上山找獵,踩到了敵人埋的地雷上。

一個苗族小夥子上山砍竹子,被炸斷了腿,周圍又沒有人能救他,村裡派人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家裡只剩下兩位老人。

老鄉也會埋雷,哪裡需要人們禁止通行,就來個地雷封閉。長到兩三年的三七很值錢,有的百姓就在三七棚子邊上埋上地雷,誰也不敢貼近。

在一個並不算太靠前邊的小村莊,村裡也有三個人觸雷,死了一個。有個人腿被炸壞,架了雙拐,從此他也就和地雷結了緣,家裡地雷不少。

他家只有他一人,行動不便,怕人們來禍害他的東西,就有房子周圍到處布了地雷。

部隊配合地方有關部門,想辦法在群眾中收武器彈藥,總也收不完:「你們要用地雷保陣地,我們還要用地雷保家呢。」兄弟們分家,除了分家產,也順便要分一下手榴彈、地雷。一顆手榴彈、地雷也可以換一瓶罐頭。老人在去世前給兒孫留下的遺產中,也包括手榴彈、地雷什麼的。

地雷做為遺產留給後代,大量的是在地下掩埋著。

即使是在表層拋撒的那些成千上萬地雷,年年的雨季都會帶來大量泥沙把它們覆蓋。洪水一來,便被捲入深層,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但這些雷也並不甘寂寞。

在上甘嶺方向,戰士挖水道,挖到一米七了,戰士還是觸了雷,某團二連一個哨所滑塌了,需裝編織袋加修,他們是在地下兩米的深處取土,連隊的通信員小楊裝了一編織袋土,他把袋子提上來,墩一墩,想墩實一些,不料袋內已混入一顆雷,剛一墩就炸了,腿被炸斷,流血過多……

某部的指揮所是高在一個龐大的天然洞內,洞內可以搭起很多帳篷與木板房。這洞可稱得上是世上自然奇觀,如果旅遊者進來,絕不會失望。

這洞很深,友軍探過,打著多節電池的電筒走,越走越深,還有地下河,電池耗完了,只得返回來。為了防止敵人從洞里摸過來,就布了雷,連地下河裡也拋撒了雷。

這地下河通著洞外,有不寬的石縫,水就從那裡流出來,出水處正好是某部醫院,有時就可以發現從那冒水的地方會冒出雷來。

在某了地有一條暗道,實際上是一條不寬的山洞,可以通到敵人那邊去。後來這山洞就封閉了,裡邊密密麻麻地全布了雷。

過了幾年,佈雷的部隊已換防走了,這條山洞似乎被人遺忘了,成了一條地下雷場。

那裡邊的雷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這恐怕都留給了歷史。也有人想像,在某個世紀,人類會打開這個山洞。

但有時歷史也會濃縮。為了前去襲擾敵人,到眼皮底下干一傢伙,決定重新打開這個山洞。

山洞打開了,他們象是一群未來的人走進了二十世紀人們留下的洞穴。

洞里依然是二十世紀的那個樣子。

洞里是稀泥,泥中是地雷。

這個陌生的世界,排雷全靠兩手一把一把地插那稀泥,那泥有毒,三個人的手都腫得老高,皮磨掉了,就感染。空氣中也有毒,刺得眼睛紅腫。

從這洞里排出的雷是用筐抬的。

排到洞那頭,他們便看到了敵人的哨位,這才有一種返回了二十世紀戰場的感覺。

通過這條「古洞」,他們直插到敵人的廁所,把麻袋準備好了,誰來拉屎,就把誰裝回來。

臨撒,他們在敵人陣地上放了火,火燒得很大,敵人使勁地喊。內容無非是「救火啊!」

他們又返回了這條「古洞」,重新佈雷。布了多少?沒法統計,要求是達到敵人無法來排除。

這洞又成了一個雷洞。洞又被封死了,別人是找不到它的,成了一個埋在地下的無人知曉的雷場。

人們說:我們這一代是無法打開它了。

也許未來人會發現它,那時人們會象探索山頂洞那樣,不過關注的不是石器,不是骨針,不是用火的遺址,而是雷。

這些地雷一旦被人們投放到在自然的懷抱,一旦和大自然融為一體,被大自然所攜帶,所庇護,人就對它們無能為力了。

人可以排雷,但僅僅是在雷場的大平面上開出幾條線來,那叫通道。

螞蟻們可以把地雷蛀透,戰區的螞蟻能在水泥板上蛀窩呢,老鼠們可以在地雷上嗑洞,老鼠需要磨牙。但被螞蟻、老鼠蛀壞的地雷有幾個呢,地雷畢竟不是油餅。

1916年5月3日,英、德海軍在日德蘭半島附近的海域展開了一場激戰。戰鬥結束後,英艦「魯普斯」號發射的一條魚雷仍在海上橫衝直撞。後來,有人在世界的其它海域也見過它,直到1972年後才不見它的蹤影。

看來是需要時間,悠久的時間。時間就是歷史。積澱已經留給了歷史,歷史會使地雷失效消逝,也會使地雷和恐龍蛋一起永久存留,並會使地雷變得象出土文物一樣珍貴。

當我們在某部一連一排採訪時,他們正在搬家,陣地上貓耳洞內的波紋鋼全拆下來。

既要搬走,那所有貓耳洞都要炸掉,炸不掉的天然洞,石縫,就都布上地雷,整個陣地上都有地雷來封死,從裡到外。地雷一箱箱運來,連那戰地舞廳也堆了那麼多箱的地雷。

這戰地舞廳是戰士們背水和水泥修的,上面編織袋被複層有二十厘米厚,舞廳內布置得很美。

明天一早這個舞廳將不復存在,它將被炸成平地,然後在上面佈雷。標準只有一個:讓敵人無法到這裡來,也無法在這裡排雷。

從明天起一連這裡也不再是舞廳,而是一個再不能人有來的雷的原野。

戰士們在達里舉行最後一次舞會。

大家盡情地跳。音樂是歡快的,從此這裡再也聽不到歡快的音樂。

跳累了,就坐在一邊的地雷箱上歇一會兒,接著跳。以後再不會有人到這裡來跳舞了。

排長不想跳,班長郭慶喜也不想跳。「你說,以後還會有人到這裡來嗎?」

「來不了啦。」

「真可惜,這兒風景多好,打完仗,應該開個旅遊區。」

「坐直升飛機,不落下來,在頂上盤旋。」

「後方好多人候到這兒看看呢。」

「不打仗,就沒有這麼多人想來了。」

「我就想來。」

「來了,在那兒立腳?都是雷了。」

「不打仗的時候,這雷也沒法整了嗎?」

「沒法。」

「以後科學就發展了呢?」

「也許。」

第二天,人們聽到那裡沉悶的爆炸聲,舞廳消失了,從此,那裡只剩下了雷,留給大地也留給歷史的雷。

雷躺在地下,不會永遠呈靜態,不甘留在一個地方,如果說雷成為地球的一種細胞,那麼無數的溪水,河流,無數的塌方,滑坡,則是這種細胞轉移的肌肉、血管、淋巴。

某部偵察排執行任務過一片流少地帶,道路是排過雷的,誰知流沙的滑動又帶來了地雷,把一個見習學員的腿炸了。

在某團部有一處接水的地方,人們常去,不料就從山上滾下來一顆雷,就滾到了這接水處。

某團三連新兵陳維標到廁所解手,正蹲著,從山上滾下一顆雷,在身邊炸了,嚇得他提褲子就往洞里鑽。別人聽到地雷響,以為他觸雷了,說了一聲「不好」也往外來救他,見他提著個褲子,臉嚇得沒點血色。他的體會:地雷這玩意,你不踩它,它也會來找你。

某部機關前面有一條小河,河裡常有地雷衝下來,層層水波常會雷推到岸邊。這裡的偵察連在河邊清理衛生,一次就從淤泥中清出三顆雷。

那次發大水,水把一個存放地雷的彈藥庫沖走了,還有那設在水道石縫中的貓耳洞,整箱子的雷被衝散,(當然也有不少罐頭),於是山下的那條河就成了雷河。那雷不僅能順流而下,還會逆流而上。

河裡的雷群順著水流沖得很遠,幾里之外還有撞響雷時見到的水柱,再往前就不知道了,河從哪裡流出國界,雷也就從那裡走向了世界。

敵人冒著生命危險偷偷過來埋下的那些地雷,也將從這裡物歸原主。

有一條山泉匯成的小河,平時水很小,所經之處,常有十幾米到幾十米的落差,形成多處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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