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0.給生者的悼詩

人們都以為尤建華死了。

他的老鄉們把第一杯酒灑在地上,哀悼家鄉出來的排雷英雄。

家鄉的父老鄉親悲痛欲絕。

6月底,尤建華到麻栗坡拉波紋鋼,在停車場見到了老鄉徐親新民,一見尤建華,沒看清似的又往前跟了幾步,追著看,這下就嚇跑了。

尤建華熱情跨上著,他竟然往後退:「你不是死了嗎?」

尤建華沒有回答,只把手伸過去,可他還不敢握手,那表情不亞於見到了一個從麻栗坡墓穴中走出來的人。

好象他的死是預料中,而活著卻讓那麼多人驚訝。

戰友暢懷大笑:「連火化隊的人都說你死了,親自給火化的呢。」

尤建華沒有笑,說他死,這不是真的,但火化隊那遺體是真的。

那是不久前犧牲的工兵冒建新,尤建華和他是江蘇老鄉。

尤建華:

我和冒建新在集訓隊是同一個屋,他蒙著眼練習,練到抓一把火藥,正好二兩,捧一捧,正好半斤的水平。

參戰前我們一同探家,那個姑娘一定要嫁給他,家裡不太同意,當時給姑娘介紹一個木工,她就跑到建新家裡去了。他們領了結婚證,操辦得很簡單。

我們一塊歸了隊,冒建新給我買了到鄭州的火車票。

在車上,我要把買車票的錢給冒建新,他怎麼也不要,見我硬要給,就說:「等我們凱旋迴來時,你給我買車票還不行嗎?」

我同意了,我說話算數,凱旋時車票由我買。

現在要凱旋了,冒建新不在了,這車票還買不買?不買,我心裡更難受,覺得對不起戰友,這是精神折磨啊!可是要買呢,人不在了,買車票燒了,這算什麼事啊。

冒建新他們那個洞離敵人太近,大小便不能出去,頭一天晚上,他不小心把解手的盆子弄翻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幾個戰士就罵,當天晚上開會時,他為這事向全小組做了一個檢查。

第二天他犧牲了,戰士們哭得很傷心:「昨天帶做了檢查,就這麼走了!」

那是敵人的炮彈把他們的哨位炸塌,五個人傷了三個。六班長五林長趕來為冒建新包紮,小冒說:「裡面還有兩人人。」

等班長把兩個戰友包紮完,才了現冒建新是腿被炸斷了,血流得很多,他自己進行了包紮,但卻無力把繃帶紮緊,血帶在淌。

如果先搶救小冒,也許……

他的愛人給他來了封信:「我無論生男生女,孩子要起名叫愛軍。」

收到信時他已經犧牲。

這一天,宣傳科長劉學公帶著戰地記者來到尤建華所在團,這裡是老山主峰。他們是來了解尤建華事迹的。

人家一聽來意先嚇了一跳,然後才說:「不會吧,尤建華剛執行任務回來。」

尤建華來了,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看著熟悉的劉科長把眼睛都哭腫了,誰不知道自己剛剛摸了閻王爺鼻子回來。也許是那個跟在自己身邊執行任務的小戰士以為自己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報話機早把這哭聲給傳過來了。

那是5月20日凌晨,尤建華帶著兩名戰士來到那四十米的懸崖邊上,溝那邊就是敵人,射孔看很很清楚。為了切斷越軍特工的偷襲線路,需要下到懸崖底。

他們帶著八條背包帶,尤建華把背包帶一條拴住腰,一條拴往腿,這樣就可把他倒提起來。崖上有顆小樹,背帶另一頭繞在樹上,讓兩個戰士拽著,一點一點往下放。

敵人在懸崖也設了地雷,如果頭朝上往下滑,身體就會觸雷,只能頭朝下,腳朝上,用那背包帶吊著往下來。一隻手必須支撐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下滑,剩下的一隻手抓著探雷針,一針一針地往前探察,懸崖上的草棵、石縫內都有雷,探出來,就用牙齒咬住地雷絆線給再用另一隻手排雷。

身子被繩子吊著,一晃一晃的,晃動幅度大了,牙齒就得趕緊鬆開絆線,不然真會晃炸了呢。

稍一穩,咬住再排,在半空用一隻手操作,動作顯得十分笨拙,力氣真要用完了,懸崖上的棘刺,石頭尖,把他身上劃得到處是口子,滿臉是血,繩子在腰上勒得象是要斷裂,急救包捆在腰間,光榮彈套在脖子上。現在是頭朝下,氣也喘不上來,腸肚也象是要倒出來似的,眼前一切全是倒置的,崖底的石頭都直對著腦瓜頂,總覺得繩子不存在了,腦瓜在飛快地向下附落。

他一連排了八顆絆發雷,才下到溝底。

誰知剛剛站穩,敵人的炮就打過來了。

上面那兩個兵急壞了,以為敵人發現了尤建華,以為尤建華中了炮彈,如果「光榮」了,就趕緊拉上來,決不能讓敵人把屍體弄走。

兩個兵急急忙忙片的拽,把吃奶的勁兒也用上了,那繩子在手裡快速地倒著,下面的尤建華就騰空而起了,想撐護一下崖壁都不行了,象是拴著的一隻吊桶,在那懸崖上一碰一碰,碰過去碰過來,直衝著那無數硬枝、尖石蹭過來,劃得他痛不欲生,想躲也躲不了,只是兩隻腳在半空亂登,兩隻手也亂抓撓,什麼也抓不住,手也劃破了。

他真是火透了,一拖上來,就喊:「我沒死呢!」他真想把那倆兵狠罵一頓,可那兩兵一見他,就撲上去把他抱住了,哭得那個傷心,好象他真死去似的。

「我沒死!」他又喊了一句。

那倆兵還不放手,好象怕他死去。

「放下去,把我重放下去!」

於是重新把他吊下去,這次他頭變得暈起來,眼前一陣一陣地模糊,心裡也變得很亂,似乎繩子放得太快了。

真險,在他落地的時候,支撐在地面上的兩手之間,竟有一顆蘇制壓發地雷,差一點腦袋就沒了。當下全身冒出了冷汗,象散架似的癱軟起來。

記得剛接防時,他先帶五個人到陣地上見習,分到某部的工兵連二排四班,吃飯時發現全排才做了幾個人的飯。人呢?誰也不回答,飯後才知道他們排上來二十七個工兵,死的,傷的,現在包括一個見習的,只剩下了七個人。

陣地上養的狗,大多也帶著雷傷。三連一條白狗看到一個戰士出來解手,以為是有情況了,也沖了出去,結果觸雷,成了一個「小兒麻痹症」。

有一次尤建華執行任務,霧很大,看不清路,在一個交叉路口,那條狗不走了,他們一看,前面好幾顆絆發雷,還連著爆破筒,今天這狗如果不出來,也許就觸雷了。

後來他看到更多的是戰友的雷傷,這使他心裡總有一種失職感,人家靠自豪感、責任感往前沖,他靠的就是這種失職感,雖然他平時很文靜,最怕干冒險的事,可是怕,也得幹下去。

一針一針地探,鋼的探針他磨短了七根,一年穿壞了八雙解放鞋,排出了越軍地雷1101顆。

那次他們出發,通過雷區,象納鞋底那樣開闢通路來不及了,只能探出一個一個碗口的坑,一米一個坑,就踩著這種坑走,坑小,腳後跟不能沾地,否則就有觸雷的危險。

他一隻腳踩在這小坑裡,一個新兵踩在那邊的小坑裡,伸過後來想把定向雷遞給他,誰知只差一米夠不著,再邁一步就行了,尤建華喝道:「別動!」

新兵停住了。

他用探雷針向地下扎,想探出一個能落腳步的地方,把那定向雷接過來,就在那一腳步掌大的地方排出了三顆地雷,新兵站在那兒驚得不敢動了。

尤建華這邊只是前腳掌著地,實在受不了啦,身子有點晃,他想把腳後跟也著地,站得穩一點。

但他知道在這樣的雷區,就是腳後跟也不能隨便落下,他那雙眼就象是看出腳下帶有雷。就先用探雷針紮腳後跟那個地方,一紮就感覺出來了,有雷,先把雷排出來。

你看他兩隻腳沒動地方,竟然在手能探到的地方排出了十七顆地雷。

新兵不敢看了,手擋著眼哭:「排長,咱個不行了吧,還能出來嗎?」

尤建華說:「別慌,一步不能錯,雷炸不了咱倆一根毫毛。」

他倆邁出最後一個腳窩的時候,真有那種邁出了閻王殿門坎的感覺。

那天,劉科長去團部,正式聽到了尤建華犧牲的消息,悲痛至極,先是發瘋一樣地罵:為什麼不早點把他保護下來,排雷英雄都得完蛋嗎?難道就真不不能一個囫圇的排雷英雄嗎?他排了那麼多雷還讓他進去冒險,是看他老實嗎?罵完了便哭,哭完了便揮筆寫了一首詩《悼尤建華》。

第二天就帶著戰地記者去採訪烈士尤建華的事迹。

接待他的就是尤建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