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5.越軍的「後門兵」,奏起無標題音樂

嗖!

一顆越軍手榴彈落在貓耳洞口。三秒半,沒炸。不要以為有一場戰鬥要發生。扔不拉弦的手榴彈,是越軍同我方的聯絡信號(也有扔石頭的)。戰士爬出去,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好一會兒適應過來,懶洋洋地問:「啥事?」越軍在幾米外等著,伸出兩根手指頭,晃一晃——要煙。戰士說:「抽你們黑棍子煙吧。」越軍討好地給個微笑,翹大拇指——中國煙好。並表示,他們的錢連一條賴煙都買不起,要不,誰抽黑棍子煙呀。表示完,扔過一聽魚罐頭。戰士接了魚罐頭,看看商標,說:「你等吧,賴皮賴臉,我們掙幾個錢也不容易。」越南兵點點頭,表示理解。戰士進洞,洞里的兵知道是怎麼回事,已經在剝煙紙。錢是不多,煙大致還夠抽,這主要歸功父母親友,家家寄煙,希望孩子們精神飽滿,別一腳踏到地雷上去,耳朵也靈點,聽到炮彈聲反應快一些。煙是個好東西,不管誰家寄來,進了洞就充公。剝掉煙盒紙,錫紙不保密,可以給越軍。煙捲上有字,一支支用墨水塗去。有兩種煙不用塗,一是「紫光閣」,一是「民樂」,這兩種煙捲上只有拼音,沒有漢字。其實,煙捲上有字也沒事,越軍士兵很講實惠,他寧可要口福,也不交上去邀功。邀也邀不來,當官的抽掉,還要查你從哪弄到手的。中國兵堅持剝去煙盒紙,煙捲字可以不塗。越南兵到後來不管這一套了,罐頭香煙都帶商標,生命都隨時可能報銷,還要那不值錢的面子何用。煙紙剝好了,戰士又鑽出洞,把煙扔過去,說:「你們他媽省著點兒抽,做飯也注意點,別搞那麼大煙,嗆得夠戧,都從石縫鑽過來了。」越南兵唯唯諾諾鑽回去。

中國兵在洞口解大便,越南兵在他們的洞口觀望,打手勢要罐頭。中國兵說:「你想好事。」越南兵指指嘴,拍拍瘦肚皮。中國兵說:「好,給你。」把接屎的罐頭盒扔過來。越南兵脾氣好,踢開罐頭盒,擺擺手——不夠意思。中國兵揩了腚,進洞拿了盒麻辣匣子罐頭(前線官兵最討厭這種罐頭),撕掉商標,「喏,接好。」拋了過去,換來越南兵一根大拇指的表揚。越南兵高興得早了些,「9.2」國慶那天,這個洞的中國兵連扔幾個屎罐頭,「炸」了滿洞口屎,越南兵熏得哇哇叫。

我們兩個洞挨得很近,一開始打得很激烈,上去不到五天,傷了喬石勇。過了十多天,小鬼子又打我們。我們不欺人太甚,他們扔兩三顆手雷,我們扔一顆。他們老折騰,把我們打火了,就猛扔手榴彈,連光榮彈都扔。他們被打蔫兒了,又扔罐頭。扔罐頭沒意思了,他們又扔工藝品。他們手靈得很,每個人上一來都帶了小鋸小銼,用擲彈筒的彈殼做雞心項鏈。把底火那邊鋸掉,剛好是個項鏈墜兒。又把底火摳去,安個女人像,扣上塊薄有機玻璃,用小銼磨得明明的,掛個手榴彈環線,戴脖子上蠻好看。他們還送戒指給我們。戒指是蝴蝶式的,是槍榴彈尾翼做的,也扔過來。還扔來七八份傳單,越語的,又寫過來三封信,都交上去了,小工藝品不交。他們整天沒事,就做工藝品,隔著石壁銼和鋸的聲音特別清楚。我們想睡覺,老乾擾,就罵他們。戰場喊話學的幾句都用不上,用漢語罵,用石頭砸,用罐頭盒砸,他們就沒聲音了,挺聽話的。他們用項鏈換煙抽,給了煙,他們很高興,給我們做更好的項鏈,手鐲,戒指。還給我們魚罐頭,壓縮乾糧,他們也有壓縮乾糧,茶葉,他們的茶特有勁,喝一點兒就睡不著覺。還給奶糖,菠蘿,餅乾。我們給他們午餐肉,煙,餅乾,傳單。我們有天津慰問團給的錄音機,一放音樂,他們跑出來聽。我們給他們的傳單,有胡志明像的,有越南女人哭送他們上前線的,還有一張畫了個越南兵,痛後是鐵絲網,他正在想念他父親,他父親在背景上,是要飯的樣子。也有連環畫折著的,咱們三十五周年國慶閱兵的。他們的傳單,印著他們勞動黨政治局委員、部長會議副主席武志公在河內講話,說些離譜的話,做姿態。他們還扔竹筒米飯。有次我們拿個風油精小瓶,亮晶晶的,他們沒見過,不知道是什麼好玩藝,一定要要,使勁嬉皮笑臉,要是有風油精就給他們了,是個空的,不給不好,給了又怕他們失望,不高興,就扔過去,故意小一點兒勁。他們沒接到,掉到下面溝里去了,又沒讓他們拿到,又沒傷感情。後來,又打起來,我們不願見他們,他們不高興,罵我們。

越軍某陣地有個嬰兒,越南兵往高處拋,又接住,玩得高興。中國兵也出來看,鼓掌,越南兵們更得意,拋得更高。忽然又散開,而我方並未打炮。一會兒,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出來,我們的冷槍手壓上子彈,精確瞄準。

有一個穿紅褲衩的越南兵是來休假的,戰區風景優美,空氣清新,他一定能長壽。他經常坐在外面,沐浴著生命的流霧和太陽。中國軍隊的槍炮彈遠遠避著他,怕打優他享受安寧的權利。

這小子會走後門。

他向我軍士兵做推手動作,示意躲避。士兵們譯不出他的意思。他叉雙臂從腹部向上開放出去,緊跟著卧倒,復站起,頭在手上枕了兩個。兵們猜出,再睡兩個覺,越軍要實施炮擊。兩天後,兌現了,越軍向我陣地大規模炮擊,我炮兵當即還擊,予敵以重創。

知道他穿紅褲衩就夠了,再具體作肖像描寫,就害了他了。他活得自由自在,他的母親和未婚妻應該為他歡喜。只要越方軍法的探針觸及不到他身了,他一定能長壽。

如果把和平比作白天,把戰爭比作黑夜,那麼,黃昏又算什麼?

太陽平西。天地間帶狀的蒼青色山脈,象一條卧伏的巨蟒,將蛋黃般的火球向下吸,向下吞。齒狀的球體轟轟旋轉著掙扎,濺射一天的溶岩。獵獵地氣中顫抖一個小小的句號。

爬出來一個越軍,站到工事外,舒展一下腰身,狼一樣沖著向晚的彩雲發出長嗥。又出來一個,赤身裸體,渾身上下撓,身上沒有餘暉的反光,被皮膚病犁得凹凸不平的體表將光線吃掉了。他們喚作放風,不拿武器,寧可被打死,也要跑出來做人。出來了,出來了,四十多個人,在工事旁無雷區舒舒服服透氣。有幾個會打拳,一招一式動起來,讓中國軍隊眼饞。在洞外拉屎是一種享受,有個越南兵屁股沖著我方陣地,吃力地拉干屎,原來他們也缺水。便畢,越南兵拈塊石片一刮,站起來。不用提褲子,他根本沒穿褲子。他踅過身,看那個有他氣味的石片向坡下滾,石片磕磕絆絆運行,一直奔到溝底,躺住了,沒碰響地雷。越南兵吁口氣,參加放風隊伍行列。四十多個人是一種力量,他們當官的不敢制止,激起兵變可吃不消,給個黑槍也受不了。

我軍士兵為他們點數,四十多個人,當官的沒出來,值班的沒出來,這個陣地有五十個越軍,足足一個加強排。

兵們嫉妒了,他媽的,憑什麼你們就斷定我們不打你們?一氣之下,也出去了。也是那個程序,個別的出去試點,成功了,普及。貓耳洞人到了驚蜇似的全出來了,管他點不點數呢,你們不怕,我們比你們還熊包不成?也許天黑下來雙方就要開戰,現在沒黑透,現在是黃昏。黃昏,是戰爭與和平中間的一條縫,是不陰不陽的一個中性時刻,是無標題音樂的一個醒目的休止符。

兩個陣地各自儲存的生命都拿出來晾曬,兩群全裸半裸的人都在活動,互相歡呼。必要嚴肅地注一筆,這不是友誼,不是和平。這僅僅是一種精神和肉體的需要,他們的神經系統也需要晾曬。他們首先要在復甦某些東西的基礎上確認自己是人,然後才能作為相互的敵人去打仗。

黃昏休戰,成為一些陣地雙方不簽字、不畫押、不履行任何手續、卻具有權威性的生存默契。成為檢修戰爭零件的生物鐘。不曉得哪年哪月哪日開始的,也不曉得哪個單位哪個陣地發明的。默契不用理解及搭橋,默契用不著搭橋。自己需要對方就需要。默契使黃昏變得燦爛輝煌。

越軍軍官也參加了放風。軍官的出現往往同陰謀相連。我們的士兵用餘光瞄著越軍軍官,旁若無人地做自己的戶外活動。越軍軍官四面看看,猛然一壓手,作出強烈的手勢,高度敏感的我軍士兵同時卧倒,迅即滾到凹處,躲避手勢後面蛇信子一樣的火舌。什麼也沒有,爆發的是越軍官兵的轟天大笑,他們很少這麼開懷笑過,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媽的,中國軍人爬出來,朝越軍笑罵,越軍再壓手,我們的戰士理都不理。越軍醞釀了一次突然襲擊。那天黃昏,剛活動了一會兒,我軍沒看到任何暗示,越軍幾十人唰地消失了蹤影,一時間,噠噠噠響起機槍。我方几十人全部倒地,沒中彈的慌忙滾躲,這時候人的靈敏度調節到最佳狀態,一個比一個利索。那邊又爆出狂笑,越軍重新鑽出來,為一場喜劇喝采。那槍聲是他們用幾十張嘴發射的。這回中國兵表現出很好的涵養,沒罵街。要罵街,越南兵就更開心了。中國兵也隨著大笑,好象吃虧是越南兵,孫子才捉弄人呢。

中國兵愛罵人,越南兵近搞鬼。中國兵不罵人時,也就快搞鬼了。總導演是我軍一位行政23級的排長。他冷丁端起一把鐵鍬,做個拉栓動作,霎間,越南兵嚎叫著滾進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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