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0.血肉的樹樁

在老山戰區,從八里河東山到八十年代上甘嶺,起伏險峻的山坡上,復蓋著莽莽蒼蒼的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層層疊疊的喬木,遮天蔽日。

這裡成了戰場,無數炮火的覆蓋,將漫山的喬木削去了樹冠,只剩下干禿的樹榦和枝杈,又有成片的樹榦被炮火炸斷了,炸碎了,只留下一截截粗大的樹樁,那樹樁的斷莖處是和紅土一樣的顏色。

在這亞熱帶的雨霧中,植被複生了,山又綠了,但那被炮火掠過的樹榦、木樁越發乾枯,皮漸漸剝落,露出了灰紅色,密密麻麻的,數不清,又望不到頭,每一面坡地上都是成千上萬棵這樣的樹士與木樁。那樣多的山峰與坡地又連接在一起,遠遠望去,象漫山遍野插滿了鹿茸,匯成一起,呈現出跳動的火紅色,復蓋了紅土,遮擋了山綠,形成了永恆的戰爭奇觀。

在這裡我們找到了那棵殘存在一片焦土上的大樹樁,陳友明就是在樹樁這兒流盡了熱血。

人們說這樹樁過去是棵挺拔的樹,在這森林王國中並不醒目,美麗的藤條纏繞著它,直爬到樹冠上,老山的雲霧總是在樹梢上繚繞。

「咱就有這個水平!」陳友明在林中小路走得神氣,一副炫耀的口吻。和他並肩的老鄉王高銀不解,這位挺謙虛的夥計怎麼吹噓上了?

陳友明在胸口一拍:「這才是真水平,中了,生兒子!」

他總是把兒子掛在嘴頭上,臨參戰時他家鄉遭水災,房屋被毀,和王高銀一起探家。歸隊時,兒子還沒出生,他已經保證是生兒子了。

請戰時,他總要拿出一條:「咱有一子,毫無後顧之憂,萬一光榮,也有人接班。」

他得的真是兒子,兩個多月了,沒見過面,他給家裡寫信少,他的妻子在一封信中嗔嚇他說:「友明,如果你只顧打仗,少給家裡來信,等凱旋時,要罰你在門外凍一夜。」

這時小王發現他今天弄了一雙新鞋,平底的,換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這和平時滾得泥巴巴的裝束一比,很顯眼。

他就在這天走了,人們聽到了爆炸聲,以為是炮擊,跑下去才知道是炸了三個人。

我們見過那些大樹倒下時的奇觀,那是炮火過後,無數粗壯的大樹竟還屹立著,樹上千瘡百孔,彈片深深鉗進了木質。暴風雨來了,還有雞蛋大的冰雹,無數受傷的大樹在暴雨中發出吱吱嘎嘎的斷裂聲,終於在那沉悶的聲響中倒了。於是,那山坡上,小路邊,貓耳洞頂,都響起那沉悶的聲音。山坡上倒下的樹疊在一起,小路被倒下的樹堵塞了,這裡又多了無數的帶有紅茬的樹樁。

張忠躍傷的是胳膊,殘了。受傷之後,說話也吃力,口吃,寫字更吃力,一個地址寫了足有兩分鐘,還把師寫成了帥。

上午敵人打來一炮,是52號,那兒我們用雷封閉著;炸了一些,得重新設些雷。我們剛背編織袋回來,「下去吧,設雷去。」陣地長陳友明說。「大晌的,下去找死啊!」我說。可他已經帶著雷出發的。

陳友明站在那個大樹樁子一邊,他設雷,手裡拿著定向雷。也在這功夫,敵人打來一發炮彈,落在這兒,他倒了,觸了雷,手裡的定向雷又被引爆,那雷中幾百粒鋼珠隨著氣浪迸發出來,把他的腿從大腿根切斷,那斷腿隨著氣浪飛到了山上邊,而身子卻被炸到了山下。

連長和戰友們衝下來,這裡躺著兩個兵,樹樁旁是被炸得翻開的紅土,陳友明不見了,人們喊,沒迴音。

他們從那高處找到陳友明的腿,但找不到身子。

戰士彭貴州是被炸掉一條腿,人還清醒,他總以為陣地長沒事,他隱約看到有人從上邊提著一條大腿下來,他以為那是自己的腿。

找啊,怎麼找不到陳友明的身子呢?下去,到山下去找,我下了命令,我知道山下有地雷,也得找。六連長張俊樹後來對我們說。

我們發現了血跡。

找了半個小時,在離炸點七八十六的坡下,在一片倒著的,立著的,紅色的樹樁中,我們辯出了混在樹樁群體內的陳友明的軀幹。零落在軍裝碎片,猶如被炸散的南國樹葉。他腹部被炸開了,頭又磕在岩石上,半邊臉也沒了。

倒下的樹不是一棵,那場暴雨過後,我們上陣地的大路、小路都被堵塞了。在路上,我們看到E團的主任葉克田和十幾個人在一起喊著號子想把那倒下的大樹移開,我們搶拍了幾張照片,也和他們一起推,將大樹推下山崖,下面傳來轟隆轟隆的大樹滾動的聲音。

樹榦推下去了,路清出來了,這裡只剩下了樹樁。

陳友明代理過一年二排長,三排成了先進排。新排長來了,把他頂了,他打起小背包,搬到一班,當了一班長,這是85年。

他代理過三排長,院校來了位「學生官」,這一次一班也有了班長。連長讓他到他帶的新兵——七班長手下當戰士,他打起小背包到了七班。

到了戰區,七班成了「尖子班」,戰區「尖子班」是要先見血的,他成了這個班的班長。

二排缺排長,營里讓他去了,是在最艱險的陣地上擔任陣地長。人們知道讓他在這個時候出任意味著什麼,連普通百姓都知道靳開來。

可他不是靳開來,他沒牢騷,兩個老鄉為他鳴不平,你的脾氣呢?你的稜角呢?難道你是木頭?金、木、水、火、土五行,看來你屬木。有人寫過一個條子給他:代理代理,代人處理,有了新人,不讓你理……

他的排長正式命令終於下了,宣布得很莊嚴,從此就可以抹掉代理二字了,可這一切都是在他死後。

陳友明走了,那粗大的木樁還立在那裡。

在參觀貓耳洞藝術展覽時,我們聽到集團軍的朱主任當面向B師領導交待:把這裡被炮火炸斷燒焦的木樁挖一個,帶回去,放在榮譽室。

師首長向團里交待:樹樁要挖兩個,送集團軍一個,師留一個。

團里說,要挖三個,團里也要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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