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8.在「睡美人」的乳峰上

大自然的神力匠心,將戰區連綿的主山峰塑成一個縱卧著的美人,漫山叢林恰是她的睡衣,繚繞飄動的雲霧,則成為她披著的輕紗。這是戰區著名景觀「睡美人」。雨後初睛,戰士們總想觀賞一下她的姿容,設法留下一張「睡美人」的彩照。

戰火在「睡美人」的綠衣上留下斑斑痕迹,像一塊塊貼上去的各色的補丁,那一個個構築起來的工事,看去也只是補丁上稀稀疏疏的針腳。

八連一排防守的無名高地,是在中越邊境我方一側500米處,這裡是「睡美人」高聳的胸部,人們常指指點點:咱這山峰是「睡美人」的乳峰,這山泉,是乳汁。

4月28日凌晨3點25分,下起大雨,雨柱傾瀉在陣地上,傾瀉在黑漆漆的原始森林中,雨聲遮蓋了一切響動。敵人機靈極了,說來,立刻就到了陣地跟前。陣地上手榴彈爆炸的閃光與轟響連成了閃電雷鳴。

「送上門來!」張茂忠把身子鑽出洞頂,用衝鋒槍在上面掃射,他有個習慣:不受洞的約束,洞外無死角,敵人從哪個方向來,也得撞他的槍口。

張茂忠看到了相鄰的15號哨位打得正激烈,他們的副班長,哨長黃子國把守著射擊孔,槍口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亮,敵人的子彈在那洞壁上濺出無數火星。

他想衝過去助一臂之力,班副需要他的支援,他卻不能去支援。

幾個小時之前黃子國到這邊來過,請示支援的是煙,誰都知道張茂忠斷炊也不會斷煙,可他把貓耳洞折騰遍了,連煙屁股也沒找到一個。黃子國苦笑一聲:「不用找啦,煙還在小販子那兒存著哩。」

黃子國上陣地前是去買過煙的,他掏遍了衣服,只找到一元八角二分的零票子,這便是他所有的存款了,可這兒不夠買一盒好煙。小販們為了賺錢,不怕地雷,不怕炮擊,不怕特工,老山守衛者的錢好賺啊。

士兵們在貓耳洞內把每月的十幾元,頂多二十幾元的津貼費全部化為煙霧,誰到了這潮、悶、與世隔絕的洞內也得抽煙。連隊的「吹牛協會」對貓耳洞吸煙有過很高明的見解:「我敢說老山戰區煙草人均消耗量位居世界首位。」

黃子國沖著外邊撲來的影子點射,槍聲響得像炸了膛,每一發都有回聲,他聽到的手榴的爆炸聲也是那麼響,震得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也晃動起來,是偵察兵朱立國守著洞口,在朝著企圖衝到洞口的敵人甩手榴彈。

一種輕微的卻使人心驚的聲音在昏黑的洞中傳導過來,不好,是小朱倒下了,腰間與臂部都中了彈。他掙扎著翻一下身,趴到洞口,依然甩手榴彈,只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到了第九枚,只甩到洞口不遠處,是敵人到了洞口,還是……

子彈又擊中了小朱的手臂。

亮光一閃,黃子國看見小朱一動不動,只有滑膩膩的血衝擊著他,是他昏迷了,還是……

黃子國不再瞄準,只朝著黑影連連掃射,奇怪,這急促密集的槍聲,變得那麼微弱,那麼沉悶,聲音象傳走了,傳得很遠,飄然而去,在那山的盡頭,聲音一定比這兒還響。

那是黃子國在呼喊。

父親的信:

國兒,你已走了三年啦,跟領導要求一下,年底回來吧,那天你哥拉著我去趟醫院,回家後你媽就一勁兒給我做好吃的,可我啥也吃不下,噁心,只怕不行了,你再不回來,咱家的醫術八成就讓我帶進棺材去了啊……

回信:

爸,您老人家保重,別盡往壞處想,年底我一定回來,你可要等我回去啊……

弟弟的信:

哥哥,父親得的是肝癌,昨晚去世了。臨終前他還在叫你,說「我沒把醫術傳給子國,我怎麼去見老祖宗啊。」父親一死,母親接著就病倒了……,你早說要回來,咋還不回來呢?……

回信:

弟,部隊就要往南邊開了,事情多得很,母親就靠你照顧了,哥謝謝你,別忘了替我給父親墳上添把土……

槍口閃著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噴著烈焰。他看到射線內的敵人。

敵人的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煙喉。

他張開口,想對身邊的新兵說話,但血從咽喉處湧出來,他已發不出聲。只有心靈在呼喊:父親啊,兒要回來了,你的醫術就不會失傳,你可以含笑九泉了;母親啊,兒子為您盡孝來了……對,還要辦一所家庭醫院,讓你們未過門的媳婦,不,那時就該過門了——當助手……

突然,他的機槍不響了,敵人的子彈又擊中了他的左胸,擊中了他的眉心。

新兵的淚音:「班長,我們班副不行了!」

張茂忠罵道:「你胡扯什麼蛋!」可他分明看到黃子國的手在射孔外垂著。

他看到班副那個哨位的兩個新兵瘋了似的衝出哨位。那個魯雲樂1969年才出生,他還是個孩子啊,他抱著黃子國留下的那挺輕機槍,槍上有黃子國的血,血還沒涼,掃射,還是掃射,一百發子彈,全都掃了出去,旁邊的樊萬齊端著衝鋒槍,掃射著,還嘶喊著:班副啊,我們給你報仇來了。

張茂忠的大腦也失控了,他要衝上去,他要替那兩上戰士去掃射,戰友啊,你們的班長來了。

張茂忠衝到洞口,當他看到那個失控的戰士在一個勁掃射時,他反而冷靜了。連里的電話:「張茂忠你記住,一個班的性命在你的手裡擤著,你一定要冷靜下來,沉住氣!」

一直打到8點鐘,張茂忠才來到黃子國的那個哨位,地下是一件破雨衣,上去一把將那件雨衣掀開,看到副班長黃子國躺在那兒,滿頭都是三角巾,班副的身子都驚了,戰士還給他包紮,給他做人工呼吸,總以為奇蹟會發生,以為他們的班副會活過來。

排長盧德安來了,他在黃子國身邊看到個滿是血的小布口袋,那裡裝的是做米酒的曲子。黃子國說過:「等凱旋時,我請大家喝米酒。」

那酒麴被血泡化了。

黃子國,你可知道,在你犧牲後,你的未婚妻只聽說你負了重傷,立刻給你來信:「無論你傷輕傷重,我都要和你結婚!」

那是個好姑娘啊,當初你怕連累她,才沒有在參戰前結婚。

哨煙還沒散去,團里派擔架隊來了,還給每人帶來了兩包「春城」香煙。

張茂忠一看到煙,先大哭起來,誰看到煙誰就哭,副班長沒抽上煙就走了啊。

「一班長,給你們班副點支煙。」排長吩咐。

張茂忠將煙點燃,一左一右地放在黃子國面頰兩側,就在俯身的瞬間,忽然發覺副班長的眼睛微微睜開著,伸手為他合上眼瞼。一抬頭,又睜開了,還是望著那山峰,望著茫茫蒼穹,他話沒說完,他分明是在訴說,是在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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