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1.蛇傷

貓耳洞諸多生靈中,毒蛇是最陰險的鄰居。尤其地勢較普通洞低,蟒比較少(老山戰區為立體氣候,高處涼,低處熱),毒蛇便越發橫行。

有「老山第一殺手」美稱的冷槍手向小平來到205號哨位,哨長決定設洞宴招待。向小平打冷槍彈無虛發,在戰區名聲赫赫。他的射擊位置轉移到哪,戰果就跟到哪。菜是老一套,罐頭。從石縫裡拿出半瓶白蘭地,哨長猶豫了,防蛇酒喝完怎麼辦?轉瞬狠了心,先喝再說。酒斟上,容器簡陋。老向光臨寒洞,是我們哨位的光榮,沒什麼好招待的,來,自家弟兄樂呵樂呵,第一個幹掉。來,好事成雙,哥倆好呀,干。宴畢,酒酣耳熱,向小平出去勘察射擊位置,哨長抓著空酒瓶,發了愁,好事難成雙,喝著痛快,來了情況就難收場。

他問:「蛇出來怎麼辦?」

兵們說:「沒事,咱們五個人呢。」

說的容易,毒蛇一出來,黑的粉的綠的花的都有,還有兩頭紅中間黑的,又不願殺生,誰他媽有辦法?

蟒好辦,給它吃飽就行,同人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毒蛇不行,喂得起留不行,得把它請出洞去,別以為這裡好吃好喝就留戀。首先要防毒蛇進洞。上級發的雄黃,各個進出口布下一些。重點高防地帶撒些煙絲。毒蛇爬過的地方用棍劃拉劃拉,不讓它順著自家的味又返回。等等。儘管有這些措施,毒蛇還是能滲透進來,大大小小的縫隙讓你防不勝防。一旦進來,老辦法是朝蛇噴煙,幾個人一起抽煙,一起噴,越濃越好,臉還不敢湊得太近。後來煙不太靈了,又改成噴酒,這招還可以。兵們說,早晚有一天,蛇有了酒癮,又得換招。然而,洞內很黑,常常是毒蛇爬進來發現不了,人赤身露體躺著,毒蛇爬上去。毒蛇一般不主動咬人,但你在睡夢中,肚皮上涼嗖嗖上來個東西,你要不要有點反應?故而睡覺中的蛇傷多為右手。

本章開頭提到掛蚊帳被銀環蛇咬三口的戰士叫覃明祿。小覃是三機連三班戰士,事情發天在87年9月18日下午3時30分。他說:「先咬的左虎口,以為什麼東西扎了一下,象休子和尖鐵絲,右手上去撥拉,右手食指又連著兩口,蛇緊緊咬住,吊在手指上,這時知道有東西咬顧不上猜是什麼,使勁一甩給甩掉了。我一叫喊,新兵跑過來,打死蛇,把腦袋砍下來。進洞前上課就講過,挨了蛇咬,把頭帶著,不然不知道是啥蛇,不好辦。兩年手疼起來,直個勁兒往上鑽,脹,頭暈的不行,知道衛生員來,後面就稀里胡塗了。醒來是晚上了,醫生、女兵,圍著忙,又弄又量,心裡慌,動不了,輸了7天氧,45天出院,現在還弱。」衛生員王之永說:「我跑去看他們哨位,一看,銀環蛇,血液毒。給兩條胳膊都紮上止血帶,拿刀切開引流,排蛇毒血,15分鐘送到團衛生隊,打胰蛋白酶,普洛卡因封閉,又轉醫院,服蛇葯,抗菌素,救了過來,下床是好幾天以後的事,銀環蛇象一條腰帶,一節黑,一節白,挺大挺大的,好嚇人的。」

洞頂的滲水奏了很長時間的漂亮樂曲,才把一個罐頭盒滴滿。哨長鬍光會小心翼翼端起罐頭盒,送進塑料水桶的桶口,慢慢向里傾倒。桶底水不多了,存一點是一點。他沒想到,有一條蛇溜進了桶里偷水喝;他更沒想到,這條喝夠了水又洗了澡的蛇要恩將仇報。他馬上用左手掐住胳膊,當時手就腫了。

問:「什麼蛇?」

答:「不知道,挺毒挺毒的。」

他當時就不行了。抬下去一直昏迷,刺開肉,吸毒,肉上挖了坑,猛吸。毒傳到了背部,胡光會亂說話。現在背上還留了個坑,手指伸不直。

晴午的貓耳洞里黑漆漆的。機槍手牧寶正睡得滿頭大汗,肚皮上有個涼津津的東西在動口。他伸手去摸,右臂被咬了一口。

牧寶跳起來:「蛇!蛇!」

康順國說:「你說夢話呢,別咋呼。」

牧寶叫:「小胳膊疼了!」

哨兵喊:「有蛇!」

大家都起來,點了蠟燭,蛇已跑掉。貓耳洞與另一個洞相通,衛生員楊貴方跑過來,牧寶的右胳膊發黑,忙紮上止血帶,正要穿過通道去打電話報告,就聽到有呼呼聲靠過來,大家一看,一條黑身紅斑大蛇,杯口粗,支起一米高的身子,小腦袋上一對眼睛反射燭光,又寬雙癟的大脖子上排列著一道道醜陋的橫紋。

「眼鏡蛇!」衛生員認得。

眼鏡蛇被電光逼住,不向前也不退讓,呼呼噴響,佔據著通道。

抽煙,朝眼鏡蛇噴,一口交類卷吸掉五分之一,濃濃地噴。

蛇不理,呼呼點頭。

想起酒,咬去瓶塞,奶奶的,——!——!——!

蛇塌了身子,出溜,轉眼沒了蹤影。

衛生員衝過沖通,抓電話向部P報告,請求速派軍醫來。衛生員是臨戰才改行過來的,簡單學了點戰場救護和常見的病的治療,就進了貓耳洞。蛇傷,他沒見過。

電話里軍醫問:「有蛇的牙印嗎?」

衛生員答:「並排兩個,黑色的,小臂上。」

就聽話筒亂戧戧。指導員讓軍醫火速衝到牧寶的貓耳洞,連長反對,說敵人高射機槍封鎖著,出洞就是送死,天不黑不準出洞。

中午十二點半的頂頭太陽曬得洞外草木噼叭作響。

連長指導員決定,由軍醫在電話里指揮衛生員處理傷情。

軍醫:「現在怎麼樣?」

衛生員:「胳膊腫了,整個發黑。」

軍醫:「用針扎幾個洞,擠黑血。」

衛生員扎過,擠不出。

軍醫:「用刀切,切個十字。」

洞里一陣忙亂之後,尋到一把銹鉛筆刀,用酒精棉球抹過,在牧寶黑亮的小臂劃,划出白道,又發狠向下豁,劃的道象省略號,坑坑凹凹,有白有紅,滲出紫血珠,牧寶痛苦得直叫。

軍醫:「用剪子!」

急救藥箱里有剪子,圓頭,剪紗布膠布行,剪肉鈍得厲害,只一下,牧寶「哎——」一聲,受不了。洞內人員全體上,手腳都按住,腰上也騎一個,把牧寶固定住,衛生員咬緊牙下剪子,鈍剪子咯吱咯吱響,牧寶渾身哆嗦,固定他的人也隨著抖,咯吱,咯吱,咯吱。

「剪開了,有黑血。」衛生員顫聲。

「流得快不快?」軍醫急切問。

「不快。」

「你口腔有傷口嗎?」

「沒有。」

衛生員明白了。他俯下身子,用兩手分開十字形的切口,把嘴貼上去,肩胛一抬一抬。吸,吐,吸,吐,……吸出了紅血。

軍醫:「用高錳酸鉀洗消傷口,你也漱口。」

處理完,軍醫要求給牧寶服大劑量的蛇葯,止血帶半小時鬆開一次,避免肢體缺血壞死。

衛生員嘴腫得三天張不開縫。

一下午連長指導員和軍醫守著電話煎熬,聽著被止血帶扎得疼痛難耐的牧寶嘶聲叫罵,黃昏總算來臨,全世界最長的一個下午。

鞋兒破,衣服破,貓耳洞的毒蛇多。穿肚過,鋪下卧,什麼滋味都受過。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哎,哎嘿哎嘿,祖國萬事連我心,無私奉獻為人民。走啊走,樂啊樂,哪裡有危險哪有我,哪裡有危險哪有我,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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