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8.恐怖與禁忌:碩鼠·巨蟒

他睡著了,呼呼的。夢裡覺出有人撥弄後腳跟,蹬動一下,又撥弄,咔咔哧哧,一煩,翻起身正待罵「誰他媽」,卻見一匹大鼠退出去一米遠,蹲伏著看他。天哪,比美國寬銀幕立體影片《槍手哈特》里的鼠要大得多,不算尾巴,身子尺把長,青島火腿香腸那般粗,紅眼睛,活生生一頭小豬崽兒,嘴裡嚼得粘粘作響。再看自己的腳跟,硬紙殼厚的一層老繭被老鼠嗑去,露出裡面鮮艷的紅肉。

一個戰士找到衛生員,腳趾頭被老鼠咬了,嘀噠嘀噠滾血珠。大活人讓老鼠給咬了,衛生員訓他,廢物蛋!廢物蛋不服氣,我願意讓老鼠咬哇!過了三天,衛生員自己親自挨了老鼠一口,傷情比戰士還重,也沒什麼特殊的,酒精棉球,消炎藥,紗布。如果在內地,說不定要來一針狂犬疫苗。

三團作戰股長楊愛民親眼所見,五匹鼠吐半弧狀戰鬥隊形,與一條昂然高聳的大眼鏡蛇發生對峙,憤怒張狂的蛇噝噝吐出信子,尖頭一抖一抖,鼠們全無懼色,既不攻也不退,個個吐牙咧嘴,如五輛坦克與一列裝甲車對壘。眼鏡蛇眼看沒便宜可討,虛晃一槍,轉身出溜進了石縫。

團長光臨貓耳洞,驚驚乍乍的王晉軍伸手抓被子上的帽子,想給團長來個標準軍禮。手感又涼又滑,抓起的卻是一盤蛇。蛇對人不分高低貴賤。師長馬立達床下發現拔河繩似的一堆蟒蛇,細看,兩個頭,兩個尾,屋內象裝了空調似的,寒森森涼得愜意。

洞外大雨,洞內泛濫,向外淘水怕越軍特工發現,戰士寧可蹲在半米深的水裡,把電台和槍支頂在頭上。幾處上不去水的地方,牛屎一樣盤著蛇。這裡原來是蛇的洞府,人進來,蛇照樣擺主人的譜,敢上鋪睡覺,敢進飲水桶洗澡,敢往熱呼呼的人身上爬,敢大白天團在洞口曬太陽,趕上雨天,乾地方理所當然歸它受用。

洞內白天也黑,銀環蛇能看到人。想掛蚊帳的戰士看不到蛇,摸索著尋掛處。銀環蛇仰起錐形的頭顱,對準戰士的右手,嗖,一口。戰士不曉得怎麼回事。本能地用左手摸,嗖,銀環蛇咬住左手虎口,一聳脖子,排毒。戰士拿右手打,蛇口又含住右手虎口。戰士收攏五指,撲住膽敢襲擊他的東西。是什麼東西他不知道,要知道就不敢莽撞了。還是北方習慣,挨什麼咬就抓什麼,在哪吃了虧就在哪找回來。銀環蛇在戰士掌中掐動黃瓜粗的頸項,戰士手越攥越緊,身體越來越軟。

老鼠不叫耗子。耗子指越軍,說三隻耗子上來了,連長就給炮。連長也不叫連長,叫老闆。老鼠耗子不能混叫,事關性命,也沒人混叫,分得極仔細。個別單位內部也有混用的,那是他們管越軍叫小鬼子,老越,王八,狗日的。到了大範圍,仍不能混。最好直接問戰區什麼東西第二多。第一多在大後方也該知道,是老鼠。老鼠無處不在,無洞不有。在戰區,沒有老鼠就不叫貓耳洞,沒有挨過鼠咬就不叫貓耳洞人。肚臍例外,還沒聽說過人的其他部位能避開鼠牙。鼠牙所向,壓縮乾糧的鐵桶豁然洞開,成箱的手榴彈只剩個鐵鉈。手榴彈旋開蓋擺在射擊孔上,老鼠銜住鋥亮的拉火環,縱身一躍,躍出一起爆炸事故,幸虧洞內無人。他說是F軍一團的事,你說是E軍B團的事,都能舉出幾事情陣地幾號哨位,其實是兩次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單位分別有兩匹鼠用兩個批號的手榴彈自殺身亡。

蛇就叫蛇。蟒蛇居多。邊境對面,是越南的蟒蛇自然保護區。似改作蛇類自然保護區較為準確,因為眼鏡蛇、銀環蛇、蝮蛇、竹葉青蛇、七寸蛇等亦為數不少。大部分貓耳洞都有蟒蛇,蟒蛇定居,一般不遷徙。毒蛇們行蹤不定,有時久住一處,有時四處遊動,見洞就進,所以又可以說,所有的貓耳洞都有蛇。戰士們怕蛇,甚於怕越軍,這話有相當普遍性。冷槍斃敵五十餘名的谷新敏,膽子早打出來了,一次被蛇繞住脖子,嚇得哭叫起來。我們去前線採訪期間,正值蛇冬眠未出,亦不敢馬虎。官兵們提醒,蚊子一出來,蛇就出來。自見到第一隻蚊子始,我們就蛇葯不離身了。如果說可愛的戰士們對老鼠是討厭和憎惡,那麼對蛇,就只有一個字,怕。刻骨銘心地怕,怕得不能再怕了。誰認為這麼寫有損於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光輝形象,他最好以光輝的形象到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貓耳洞去住幾天。祖宗告訴我們,對凍僵的蛇都要小心。

前線的老鼠是幸運的,形不成人人喊打的局面。也有打的。吃飯時,一巴掌下去,三匹鼠口角噙血翻地腳邊,是個排長所為,我們聽到的一掌滅鼠的最高紀錄。睡覺翻身壓死和走路踩死的不勝枚舉。但多數戰士不打,也不能強迫他們打。其一,打不光。其二,忌諱打。打越軍是另一回事,打鼠有殺生之忌。你看吧,兒子高唱《血染的風采》上前線,老母親深清寄來紅褲帶、紅背心、紅褲衩、扎脖頸和手腕上的紅繩,戰士扎戴上,打了敵人心踏實。再打鼠,就覺得越位了。敵人和老鼠是兩回事。軍、師、團領導和機關,均沒提出在進行生死觀教育的同時再加上無神論教育的指令。能對「耗子」開槍就行,殺不殺老鼠不屬於大節。衛生部門參照內地達標的做法,給一線部隊撥發了大量滅鼠藥,由被譽為「老山駱駝」的軍工隊伍艱難跋涉冒著敵人的炮火送上去。藥物滅鼠,戰士能夠接受,鼠自己把葯吃進去,性質不同。於是全面布撒,不留死角。沒有經驗的老山鼠吃藥踴躍,一簇簇圍著搶食,竟不能滿足供應。一兩日內,喝醉酒似的趟履踉蹌,一匹匹鑽進縫隙。這就發生了一場災難:本來氣味難耐的貓耳洞充斥了高深度的惡臭,腐鼠無法清理,惡氣無法排除,貓耳洞生存環境嚴重惡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