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5.一日長於百年

一個學生官說,到了貓耳洞里,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六十秒才一分鐘,六十分鐘才一個鐘頭,二十四個鐘頭才一天,一天八萬六千四百秒,就那麼一下一下地,一秒鐘都掰成了八瓣過。您別笑,我這不是誇張,還不止八瓣。真的,我們掐著表數過,一分鐘數六十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最後全陣地二十三個,有二十二個達標,就四班長是結巴,怎麼也數不快。倒也不錯,開展這項活動,先分頭練了半天,第二天測驗評比又進行了半天,兩天里弟兄們都有了事兒干。

你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戰士們有事干,東山一位交防師長對接防的團政委說,要不小夥子們一個個非悶傻了憋出病來不可。

李海欣高地的八班長吳洪亮,在貓耳洞中精讀了《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合訂本。貓耳洞有什麼可看的呢,通常,弄好了一個洞里也許有一本半本舊雜誌。在捐贈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精神食糧並且能發到貓耳洞中的書里,有五十年代的雜誌,有六十年代的小學課本,還有批林批孔的小冊子。而貓耳洞無法提供讀書的環境和心境,許多洞一天平均不到一支蠟燭(白天封閉洞口,大部分洞里和夜間一樣漆黑一團),再加上那氣味那悶熱那乾渴等等,就是把古代所謂懸樑刺股鑿壁偷光的獃子弄到貓耳洞來,保准他半頁紙也看不下去。

請看下面這一堆漢字——

服口勿劑身潔用外感快之怡神爽氣後浴有即部各體身等溝股腹部陰會下腋及上膚皮的潔清後凈控在撲粉葯的中包用包干打開使性次一部各體身控揩的下面上自巾夾葯浸出取包濕開打……

根本無須破譯,倒過來讀就明白了。八七年夏季,部分貓耳洞用上了一種微型浴包,擦身可降低皮膚病發病率。上段漢字即為倒念之浴包說明。說明書共二百八十六個字,光我們採訪中就碰了十來個對之倒背如流的貓耳洞人。

人總得找點兒事干。

古往今來多少人悲嘆時間飛逝人生苦短,多少人呼喚珍惜時間熱愛生命,但在貓耳洞,貓耳洞人卻憎恨時光之舟太慢,巴不得有什麼法子能揮霍時間。指甲一天剪十遍,每次剪得越少越好。一塊表一天拆上它十幾遍。洞里有十個彈藥箱,每天擺一個樣式,一個月三十一天不重樣。人多的洞可以打撲克,貓耳洞人打撲克的水平普遍提高,一副撲克打成二寸厚,有的一張方片7上貼了八快膠布。還有的自製撲克,用芭蕉樹葉貼白紙,再精心一張張畫好,光做一副就夠忙乎好幾天。

抽煙是貓耳洞人的必修課。在貓耳洞,抽煙就是抽時間,一天抽兩盒三盒不新鮮。抽煙就是為了讓灼熱的煙火能夠多少燙融一點冰凍的時間,使它快些流走。儘管誰都明白,抽煙不僅浪費今日的生命,還預支著將來的生命。但他們不能不抽。不抽煙又有什麼可乾的呢?某偵察大隊指揮一次作戰,指揮部六個人三天三夜抽了十四條煙,人均一天八盒,或者說連續七十幾個小時中平均每人每九分鐘抽一支煙。老山戰區人均煙草消費量居世界之冠這決非誇張。

雲南出好煙,遍布戰區的小賣部里高檔香煙應有盡有,但那些價格也都是真正的高檔,越靠近前線越貴,店老闆們(通常是老闆娘出面)專「宰」當兵的,知道打仗的人有今兒沒明兒的不在乎幾個錢。每人每月發五元的貓耳洞補助,只夠買一盒「大重九」。一連的小韓說,有天晚上,我們一直划到最後一根火柴,總算點著了,剛抽上,小狗日的特工又來了,一邊對付他們,洞里還要始終有一人抽著煙保存火種,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小子們轟走,哥幾個這才往洞里一歪,安安穩穩地美抽了一頓。

洞里放不住煙,多了發霉,少了一到炮擊封鎖又要斷頓。心細的平常把煙頭捻在罐頭盒裡,這時候可以卷巴卷巴再抽,沒有的只好回憶煙頭都曾經扔在什麼地方,然後盡量大努力將那些臭水泡過的發了霉的爛煙頭找回。實在沒轍的,抽茶葉,抽樹葉草葉,以至抽一口手紙,什麼都試過。斷煙不比斷糧斷水好受半點兒。一次322陣地斷了煙,連指發動全連緊急捐贈精神食糧,全連傾囊刮遍,只找出了七十九支紙煙,由軍工衝過炮火送上去。黃子國負重傷後想抽口煙而未能最後如願,等終於找到了煙,戰友點燃放入他的唇間時,他卻已經再也不能吸。清明節的麻栗坡陵園中,每一個名字下每一個墓碑前都有幾支點燃的香煙,吸吧,這回煙多了,吸吧,這回時間更多了……

消磨時間的最有效辦法當然還是聊天吹牛砍大山,一手搓泥一手捏煙,一個牛×吹上一天——這是貓耳洞的田園詩和風景畫。牛皮大王是貓耳洞最受歡迎的人。年輕人,誰沒有幾件得意的事情,誰沒有幻想和羨慕過一些東西,那就請吧。開始是回憶性的吹,越吹自然越沒邊兒沒沿兒,從祖宗八輩到子孫萬代都亂翻一氣,葷的素的一勺燴,當然最愛講也最能征服聽眾的是未婚妻和老婆。但是,有誰和有什麼東西夠吹一年的呢?尤其是二十歲的閱歷不深的年輕人。沒幾天他們肚子里的貨就全倒光了,到最後,吹者都糊塗了,吹著吹著聽的馬上糾正,你那個二舅媽的干孫女不是二道販子嗎?怎麼又出國了呢?等等,到最後,人心中最甜蜜的回憶諸如談戀愛、童年天趣、故鄉母親等等都反覆吹得沒味了,甚至再也不願提起不願想起,到最後,就只有大眼瞪小眼地干坐著了。

四連戰士雷三林,有一次掏洞回來繳獲了一支衝鋒槍,這回可有吹的了,進洞拿起電話,另一個洞的汪偉年正和老鄉聊天,小雷就搶著說上了這槍如何弄回來的,小汪說搗什麼亂你,不就是一支破槍么?破槍,你也繳一支來咱看看?那破玩意白給我都不要。你過來我把你胳膊擰下來。小汪拍拍自己的槍,聽見沒有我的衝鋒槍等著你呢……兩個人越罵越來勁,越罵越難聽,指導員聽了有十分鐘,最後說話了,你們倆都聽著,有種現在都站在哨位頂上讓越軍裁判誰英雄,各哨位值班員,你們剛才也都聽見了,每人寫一篇聽罵街有感,明天這時候通播。第二天十九個哨位在電話中依次發言,批評勸說、打分評理、安慰調和、上綱上線、諷刺挖苦、借題發揮、胡謅亂侃等等什麼都有,說了一個多小時。這個連的兵們以後不大敢罵街了,那就只有繼續干呆著,乾熬著。

貓耳洞的孤寂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它讓你忍無可忍又無能為力,但還必須忍之耐之。人的精神需求的慾望,在貓耳洞里反而變成了孤寂和煩燥的感受源。它跟著你的靈魂。這種靈魂的長久折磨,讓你欲生欲死都不能。

這是一個的生理機能極限和神經系統強度的破壞性實驗場。

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但這「賴活」也需有個限度,如果太「賴」,人們就會羨慕死,希望以死來解脫。誰都有一腔熱血,我們接觸的貓耳洞人,幾乎誰都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干跪衝出去撕殺一場,死也死個痛快的衝動。若不是戰場紀律,大概沒有一個人會象冬眠的動物一樣,蜷縮在黑暗骯髒潮濕窄小的洞里,與老鼠、毒蛇、蚊蟲為伍那麼長時間。

有這樣一個士兵,他所在陣地的地形很不利敵人居高臨下,壓得你不敢出洞,不敢抬頭,他在這樣的貓耳洞里窩了一年,臨下陣地,接防的人已經進洞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操起衝鋒槍,衝出貓耳洞,他端槍掃向敵陣。

衝鋒槍在歡笑。歡笑聲從耳膜傳進他的大腦,他也放聲狂笑。

衝鋒槍在跳躍。跳躍的抖動導入他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神經,他暢快地傾瀉著受了一年的欺負和憋屈而積鬱在胸的窩囊氣。

還沒覺著怎麼樣,三十發子彈就完了。他換上一個彈夾接著猛干。他體驗著前所未有的暢快和舒服。

一聲巨響。一發直瞄炮打過來。他倒下了。犧牲在他的連隊撤下陣地的前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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