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煉獄

人生,你道是輕似風,淡似水,有時竟也濃如油,烈如酒,壓縮進貓耳洞的人生深烈尤甚。大人生包容酸甜苦咸諸多真味,唯有苦一項,被列作貓耳洞的主課。

幸虧有苦這個詞,貓耳洞生活從形式到內容,才得以有個恰當的比喻,說它是人生的苦膽,恐怕並不為過。

兵們說,洞中一年,把一輩子的苦吃完了。

此言不虛。

死為苦之極。入洞伊始,便每秒鐘都可能是你人生的句號。

張紹鋒(老山主峰團一連代理連長):

一上陣地的時候我是志願兵代理陣地長,我們陣地孤立前出,離越軍營指才二百米,離後邊自己的陣地最近的還有四百多米。接防第五天,就是四月二十八日,收復老山三年,下午四點越軍就開始零星炮擊了,到零點四十分密集炮擊,十分鐘就落彈二百八十發,把一、二號哨位都掀了。一個加強班分三路包抄上來,二號的小劉先發現,哭著報告鬼子上來了,我也慌了。四號五號也發現敵情,我們馬上起爆幾個方向上的定向地雷,叫炮火圍陣地轉圈打,再用小炮往中間吊,二十多分鐘才平息。四點多敵人又上來,一個大炸藥包把六號哨位掀了,越軍又上了七號頂上,我們的人衝出來,交叉火力,十八分鐘把小鬼子幹下去,五點半敵人第三次來搶屍。那次擊斃了八名越軍。我從志願兵破格提了副連長。

在貓耳洞里,甭說別的,就是那個提心弔膽勁也讓人受不了。有個晚止,颳風下雨還打雷,特工摸上我們連的一個陣地,借著閃電看見了我們一個射孔,再一個閃電就打進來一梭子彈,洞里的戰士一傷一亡。還有的順著電話線讓特工摸著洞口掏了洞的。

榮久華(步兵D團作訓參謀):

我這是二上老山了。上一回,八四年八月全軍二十二所院校組織千名畢業學員上前線實習,一動員我也報了名,結果我這個非黨員,倒被第一個批准了。什麼也來不及準備,稀里胡塗地就出發。原說到軍部搞一段臨戰訓練,可軍里說戰事緊急馬上下去,在操場上跟分新兵似地一撥拉裝上大卡車就往一線拉。我們幾個擠在車斗里,不知道是冷,是路顛,還是害怕,抖得厲害,控制不住地抖。如果就這麼犧牲了,覺得太可惜太遺憾了,人生的路還沒開始走,滿腔的抱負還沒施展呢,真害怕回不去。半夜到團部,接著就往前走,凌晨四點鐘,就到了陣地上,就在離越軍不到一百米的貓耳洞里了。

那時候傷亡大,一個連上去三個月,就死傷三分之一。我們一個學員叫倪洪如,讓炮彈炸飛了,我們找了半天,就找到一截胳膊和半條腿。還有個蘇景州,火車到鄭州時,他的未婚妻在站台上等著送他,倆人一邊說話那姑娘一邊抹淚,我們還在車上笑他們呢。車開發,姑娘一直流著淚,說到前邊來信。可我們下午到軍部夜裡就上了陣地,第二天一早,一發炮彈過來他就犧牲了,一封信也沒寫,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回來過鄭州,又看見那姑娘在站台上等,我們都拚命往裡躲。後來她追到學校才知道的,差點瘋了。

死好受,苦難熬。這句名言,是老山從扣林山法卡山接力下來的。死去並無痛苦,但不怕死又不想死的人對死神的時候戒備,卻是至苦大苦。不出擊的日子裡,貓耳洞人積累生命的要決便是緊盯著洞口,連眨眼也要比平時緊湊一些,敵我雙方的洞口,最近者僅有四、五米,一座小山百十個洞,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簡直和混到一起的兩窩蜂差不多。陰臉的洞口如同死神的笑口,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隻手出現,遞進來嗤嗤冒煙的一顆手雷,一束手榴彈,一根爆破筒。嗤嗤聲同老鼠的啾啾聲、蟒蛇的噝噝聲、狐狸的嗖嗖聲,各色各類的噌噌唰唰嚓嚓咔咔聲閃響在一起,洞外日夜低回著黑色變奏曲。聖殿般輝煌的大學校門,莊重肅然的軍校大門,滾光眩目的舞廳彩門,綠茵場的白色球門,以及人生階梯上每一重里程碑似的門樓,轉瞬間被推得很遠很遠,而終點處的那座黑門,卻化作貓耳洞迎送死神的洞口,被高度濃縮的人生倏然拉到眼前。厚厚的一本人生教科書,貓耳洞人竟須倒置過來,從最後一課最後一面讀起。從貓耳洞生還的青年戰士有資格向一切後方人說:人,一生能活兩次。

322陣地在那拉戰場的中部,這個山頭的三分之二越軍占著,三分之一是我方的幾個哨位。這是爭奪最激裂、失守和收複次數最多的一個陣地。八五年六月,就是為了「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這個陣地的一號哨位,一下子搭進去一百多名士兵,322上的幾個洞各有特色。

二號洞是排指,用匍匐前進的姿式往下爬十幾米拐三四個彎才到底。裡邊充斥著臭味、臊味、汗酸味、霉味、餿味、老鼠味、煤油味、煙味、硝煙味,十味俱全,做飯還能聞到一絲香味,剛進去四五天根本不吃不下東西,光想吐。寬一點的過道處放著煤油燈,爐子右邊緊挨著米袋煤油,左邊一排排的罐頭盒——裡邊全是大便。這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距敵遠的洞,大便只要囤積一夜翌日便可處理,距敵近的則要長期積累,待軍工送上罐頭,再運下一部分這樣的罐頭盒,來不及下運的,則同彈藥一起移交給接收陣地的友軍,不少洞中都有相當數量的代代相傳的陣年老便。這些盒中之物,常是鼠們的美餐,它們不光吃,還帶的到處都是,二號洞爬近爬出一次,膝蓋和肘上都少不了這種物質。有次二排長正裸身躺著,一位鼠先生從他肚皮上穩步爬過,留下一道散發著異味的新鮮黃跡。他氣得夠嗆,抬手想打又停在了半空,一看這小畜牧渾身都是黃的,連鬍鬚都粘在了腮上。一灌雨,大便滿洞漂流,水退之後它們便凸現於被子和米袋等物之上。一根管子通向洞外,管子這頭固定一個敲掉底的酒瓶,這是小便處,小便時人須側卧,弄不好讓玻璃碴劃一下,就發炎。只有出洞執行任務是最愉快的,二號哨長賈正保,鑽進洞後就是晚上封閉陣地和搞設伏出來過幾次。當然,其他人出來得更少,賈正保說他一百零五天沒見過太陽,沒吸過新鮮空氣。

四號洞叫水牢,口朝天地勢低,一下雨就灌水泡湯,蹲在水裡掏都掏不過來。泡湯也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不論石洞土洞,幾乎沒有不漏雨不灌水的。只有的水深十幾分分或尺把,有的灌到人的腦袋挨洞頂水淹脖子;有的十幾小時水能退下去,有的連續泡上幾天甚至十幾天。有水也不能離開洞,也必須堅守。貓耳洞人就蹲在跪在水裡,把槍綁在肩上,電台頂在頭上。實在頂不住就在水裡睡著了,頭耷拉到水裡,又猛地被激醒。等水退了,渾身上下又白又暄滿是大皺摺,皮膚連四肢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號洞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個三角形豁口,外面用裝土的編織代壘起來。下口能蹭進去一個瘦人深有一米多,底寬六十分分,三角形空間不足零點三立方米。它實在太小了,除了兩個裸體小個子兵和一件短武器,就沒有一點餘地,躺不開坐不起也蹲不下,腰腿交叉,腳壓臂疊,如要換個姿式調個位置,兩個人一起動作需十分鐘方能完成。這個洞兩至三天換一次人,哨長小趙有一次堅持過五天五夜。在一號洞不論幾天,人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拉。非拉不可,就拉在褲頭上,小趙說。一號洞離越軍的洞只有四米,所以不能說話,不能出一點聲響,幾個打呼嚕的兵,在一號洞呆過之後,睡覺居然不再「奏樂」了。在這樣的洞里根本無法戰鬥,人縮在裡邊,靠其他陣地火力掩護,不斷地朝一號洞的周圍標定射擊。時間一長槍都不準了。小易說,那晚上我正從縫裡往外看呢,咱偏馬火力隊的高機打了一梭子,我一看象一群螢火蟲沖我來了,趕緊縮腦袋,噗噗噗都打在編織袋邊,嘣我一臉石頭渣,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真嚇壞了。一號洞這樣的哨位,雖沒什麼軍事價值,但有政治意義。貓耳洞人必須堅守之。

那次老山戰場上五年來我方損失最為慘重的反衝擊過後,越軍炮火猛烈封鎖,烈士遺體運不下來。時值雨季盛暑,陳屍疆場的士兵們逐漸化作令人窒息的彌天氣味。上級下達了死命令,每個黨員不搶下兩具屍體就甭想回來!一位剛剛火線入黨的小軍工上去了。爬下「鬼門關」,經過「梅花樁」,躍過「三級跳」,進入「老虎口」,挪過「鬼見愁」,衝到千米生死線的盡頭,小軍工背起一具屍體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彈在他身前身後爆炸,高機子彈在他眼前划來划去,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們倆換換喲,我當烈士你來背一會兒我吧。」小軍工一邊爬一邊對背上的烈士說。當他第二次沖完千米生死線來到烈士身邊的時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長時間,他覺得還是應該回去,回到活著的戰友們的中間。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來一把肉。他又拽,又下來一塊肉。他跪起來,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扒開烈士遺體身上稀爛的肉。「好哥哥,我對不起你了,你還得再陪著我再死一次,對不起了,你原諒我吧,等我活著回去以後,我每年都給你燒香……」小軍工一邊木然地留著淚,一邊從漿糊一樣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塊塊骨頭裝進袋裡,他一看旁邊還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這回,小邊工一次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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