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大佛」與越南女兵

「大佛」是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有二十多年黨齡,對黨、祖國和人民忠心耿耿。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古宮中無戲言而有信,軍人一諾重千鈞。南疆有我在,祖國請放心。」還要說明,「大佛」是個凡人,而且是個平凡的軍人,軍齡二十七年。他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愛人在天津鐵路醫院當醫生,女兒上初中,兒子上高中。兒子是「大佛」的驕傲。兒子六門功課考了600分,在天津組織的數學、物理、地理競賽中都得過獎。他說到兒子的來信時眼仁發亮。兒子寫道:「爸爸,你打仗有好處,那麼胖,可以瘦一些。打仗有罐頭吃,挺好的。打仗還可以立功。」在年表一代眼中,打仗充滿了詩情畫意,戰場是健身房,大餐廳,封神榜。如果「大佛」告訴他兒子戰爭是如此這般,我們一百個贊成。我們的孩子從我們的嘴裡聽到的也是鶯歌燕舞,老山的蝴蝶多麼美,老山的甘蔗多麼甜,老山的炮聲多麼動聽,老山的泉水多麼叮咚。隻字不提筋骨畢現的斷肢,散發焦糊味的火葬場,貓兒洞深處挖出的頭骨。何必送給孩子一個猙獰的惡夢呢。

1987年1月20月,「大佛」上東山頂看陣地。「嗤——」地來了發炮彈。他身高1米80,體生一百八十斤,象活佛如法師,敵人看他象長官。他本來就是長官。四十四風度,全集團軍最老的團長。他沒說他是否卧倒,我們認為,稱他為神秘大佛的士兵們需要他卧倒,也能夠理解他的卧倒。出旆前,他聲如洪鐘地對部屬的妻子們(他稱「家屬們」)說:「我和全團同去同歸。我當了二十多年兵,你們信任我嗎?我保證同去同歸,你們交給我一個丈夫,我給你們帶回一個丈夫。」他到前沿60多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危險的一次。炮彈落在七八米處,炸了他一身泥。不好!陪同並向他交防的另一位炮團長大叫一聲,拉上他就跑。兩個老炮兵都確信,越軍的另一發甚至一群炮彈已經發膛,並且完全不用作方向和距離的偏差量修正。剛鑽進最近處的防炮洞,他們先前的位置便被彈群覆蓋,險些不能與團同歸。

同去同歸的許諾使他大得兵心,他還真的況現了,可見本事不小,運氣也好。他愛兵如子,這是實話。二十二風度的北京籍打字員,歲數剛好是他的二分之一,他一口一個乾兒子,玩笑開得親熱。寫這個例子,我們很耽心管幹部的上級首長誤會「大佛」團長。在前線,人心不隔肚皮,人特別象人。好在,團長愛兵不是做戲,腳正不怕鞋歪。一進戰區他就在全團開展「尊干愛兵月」活動,他提出「團長管全團,全團管團長」,把自己放在普通一兵的位置上。87年5月,一個前進觀察所被敵炮火封鎖,斷絕了供給。他打電話給營長:「把你們營部最好的東西準備好,一定要送上去。」營長說:「炮太猛上不去。」上不去也得上,這個命令他不好下,救幾個人,又搭上幾個人,合算嗎?他看看邊的作訓股長,作訓股長精明強幹。他下決心,作訓股長上。他把自己僅剩的三包煙拿出來:「帶上去,給弟兄們抽。」炮彈一路追著炸,負重的作訓肥肉長東躲西閃,在彈片縫裡安安全全上去。三天三夜水注未沾的兵們搖通電話,叫聲「團長……」,變了調,圍著電話嗚嗚哭。團長,這個四古多歲的漢子,唰地下了淚。

那天準備間下大雨,在上山執行直瞄射擊任務的八五炮陣地裂了口,天一亮團長登山察看。天熱得要命,團長只穿條褲衩,一身油亮亮的汗水,象尊佛,兵們打趣說神秘的大佛上山了。「大佛」的佳話由此而來。

「大佛」上山凶多吉少。觀察年裡,偵察兵們開觀察位置,說:「團長一來,不知又有誰要倒霉了。」他笑笑,把眼睛湊到高倍望遠鏡上,緩緩巡視敵軍陣地。他想給火炮打出修正量,炮彈有的是,到處可以打。他不。他要選個目標。炮彈是工人、農民的汗水,他沒權糟踐。大些的炮彈,他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買大半個。他眼光跟著一個越南兵停在一個工事口,不動窩地足足盯了三十分鐘,認定這個工事有三個兵。他說:「這三個人判處死刑了。」看看錶,下午三點整。又發了善心:「緩期二十四小時執行。」次日下午三時,準備開炮,第三發命中,工事轟然崩塌,一個人毛也沒跑掉,參謀說:「人家三個人到馬克思那告狀去了。」他笑笑,痛快,一個晚上,他召集作戰會議,研究打敵縱深的車輛。他形容:」作戰會議吵吵鬧鬧,不象電影上那樣嚴肅,吵夠了,最後一拍板就行了。「會剛開完,觀察所就報來情況,發現燈光,判斷是三輛軍車。」他命令:「讓炮彈和汽車親嘴。」測定航速航向,計算出提前量,確定阻擊點,第一群炮彈過去,車燈熄掉。觀察所喊:「命中了。」他說:「等一等。」等了五分鐘,三輛車起火。值班室要上報戰果,他說:「再燒大一點兒。」片刻,火光衝天,等到上報,上級已先接到師偵察營的報告。又一次,發現一艘小型運兵船,在清水河貧道卸下物資,上去十一個兵。團長後來說:「現款來兩群。」話落炮響,連船帶人都給打進河底。大佛團長和他的團隊打出了名氣,集團軍炮兵指揮部派劉參謀下來驗證目標。團長決定打敵一個連指揮所,道群命中主庥工事。劉參謀說:「確實打得好,給炸掉了。」觀察人員說:「劉參謀,你看樹上。」一條越軍大腿掛在樹枝上,爛糊糊的。炮擊持續了四十多分鐘,九個工事全部炸掉,木頭碎塊,衣被殘片和紙張四下亂飛,二十多具越軍屍體橫陳。炮擊過程中,敵一門直瞄火炮開了一炮,團長命令立即幹掉,待命的六連四發齊射,敵炮沒來得及打第二發就炮毀人亡。

唯有地第一次冷炮射擊,團長露出大佛的神秘,有些細節不願重新提起。而我們恰恰對這件事更感興趣。

在觀察所前方一千米處,紅土地上鑲著個藍瑩瑩的水塘。越軍經常去提水,天氣睛好時,還三五成群去洗澡洗耳恭聽衣服。毫無疑問,這是冷炮射擊的理想目標。因為是冷炮射擊的頭一次,為慎重初戰、務求取得戰果,團長作了精心安排,火炮也精確檢驗,並向別處作了試射。從八時裝好炮彈等著陸,上午出現三個越軍,擔負射擊任務的炮連長要打,團長說:「按預定方針,一個不打,兩個不打,三個不打,四個也不打,五個還不打,非得六個才打。」眼睜睜把三個命大的越軍放掉。其間,一兩個取水的越軍也都保住了小命。

我們問團長:「為什麼定在六以上?」

他回答:「六個是比較理想的數量。」

又問:「五個為什麼就不理想?」

他沒能答上來。事後我們議論,也許同十進位有關,五是十的一半,六卻過了一半,有如小說的上篇下篇之別。如果是八進位,則五、六顯得很接近,中間線要劃在四、五之間,五又成了醒目的數字。

待機四個小時,12點12分,「一,二,三,四,五,六!」謝天謝地,可把理想數字給等出來了。連長激動得聲音發飄,問打不打。團長說:「打嘛。」六名越軍到了水邊,首群炮彈也到,紅泥水柱騰空,藍水塘變成紅水塘。再看六個越軍,四個倒斃紅土上,一個沒了蹤影,只有一個拐著腿逃回去。

我前沿步兵跳起來,歡呼打得准。

團長命令:「嚴密監視,肯定會有搶救傷員的,三個以上就打。」

12點29分,三個人抬著擔架出來,第二群炮彈到,一個沒有跑掉,全部報銷。此後,越軍再不敢多出來人,每隔半小時跑出個人,用鉤子鉤信屍體就飛快地往回跑,那邊再用強拖,到黃昏才拖完。

集團軍政治部發電報祝賀。連軍區前指防疫所的醫護人員也打電話致敬。師里領導開玩笑稱他是「劊子手」。

評價到此沒有打住,「大佛」還聽到一些半真半假的話。

他眯細了眼,揣度我們發問的用意。

女兵們撲倒在粘濕的塘畔紅土上,長長的頭髮蓋住俊俏的面容。一千米距離,用40倍望遠鏡看,僅止25米。敵人,女人,兩個影子在情感上不願意讓它們重合。

和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前線流行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打女兵,不打軍工,不打老百姓。不打對方老百姓,是不言而喻的。但女兵和宮工是交戰中敵方的軍事人員,按我們愛憎觀,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只要打的是宮事人員,上級就認可,就表揚。可打了女兵,輿論卻不全是表揚。

有的話傳到團長耳朵里:「沒事做了,打人家女兵幹什麼,沒出息。」

團長對我們說:「這個地方,管他男女呢,只要是敵人,我就打他。」少頃,團長沉吟著說:「女兵呀,儘是戰爭中的寡婦,我們還看到過越南女兵帶著小孩子。」

我們問:「聽說女兵的大腿也崩一樹上去了?」

團長沒證實,卻說:「打了以後,那邊打來一發炮彈,沒安引信,裝了個紙條,說你們太殘忍了,她們都是寡婦,讓你們給打死了。」

我們問:「你怎麼想的?」

他板著臉:「管他呢,打!」說罷笑了,又補充上一句:「就那一回,以後再也沒打過。」

我佛慈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