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鴿子在明凈的長天上盤旋。
銀灰色的翅膀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就像輕飄飄的雲朵似的。鴿翅得意地鼓動,悠然地平舉。鴿哨兒嗚嗚地掠過天空,一忽兒,遠了,一忽兒,近了。鴿子打了幾個旋兒終於飛走了,給人留下的是悠遠的回味。
多麼寧靜呵!
是十月了,桂花兒正當時令,小黃米粒似的花藏在葉隙里,悄沒聲兒地編織著香陣。
桂花樹下靠著個身穿藍白條兒住院服的男人,他的右腿打上了石膏,兩個腋窩處撐著拐杖,戴著墨鏡。他的頭仰著,隨著鴿哨的聲音轉動,鴿哨的聲音在天邊消失了,他還是仰著頭。
桂樹後面似有輕微的響動。
他的墨鏡平視正前方,在用耳朵「看」:
「誰?」
無聲。
他搖搖頭,懷疑自己的聽力了。
他掏出一支煙來,放到唇間。
桂樹後面又是一陣窸窣響動。伸出一隻手,擎過帶煙盒的黃銅打火機,咔,火苗湊向了他嘴上的煙捲。
他感到臉頰灼熱,取下煙捲:「誰?」
聽到輕輕的一聲笑,他顫抖了一下。
「江……護士長?」
「童川!」
……
江曼托著他拄拐的臂,扶他坐在塗成白色的長條椅上。
江曼一身便裝:印度紅的風衣,黑尼龍緊身衫,綠軍褲,她似乎重新找回了青春,容光煥發。
童川沒表情的臉上又架了一副墨鏡,顯得木然。他直挺挺地坐著。
江曼咔地又打著打火機,在童川臉前舉著,是點煙,也似乎要借火亮仔細瞧瞧他。
童川把手裡的煙捲捏碎了。
江曼:「真忌了?」
童川:「忌不了啦。」
江曼「咔吧,咔吧」地玩著打火機,橙黃色的火苗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那就抽吧,我給你買好煙。」
童川無言,拐杖在無意義地點地:嘟嘟,嘟,嘟……
過一會兒,童川說:「江曼,你的傷全好了?」
「沒事兒,好了,沒事兒。」
「聽說你那天在『死亡線』表現得很了不起,可我不懂,你跳到沼澤里算什麼?」
「與其讓敵人打死,還不如自己找歸宿,誰想同志們救了我。」
「所以你還得找,活著,就是尋找歸宿。」
這話什麼意思?
童川的墨鏡黑得像深潭,無波的深潭。
江曼:「我也算是死過一回了。」
「一個人不能死兩次。」
「我就能。」
「不能!」
「好好,你說不能就不能。」
三十歲的女人戰勝自己的古怪和倔強不易,可她戰勝了自己——順從了。
童川:「啊……天上好像有雲彩?」
「沒有。」
「我感覺到了——有。」
「那是樹陰。」
「樹陰是樹陰,雲彩是雲彩。」
江曼詫異地望著那墨鏡。
怎麼了?他煩躁?是的,是煩躁。江曼想把話岔開,盡量去體貼、熨平、理解那顆煩躁的心。
「腿怎麼樣?」
「完了。」
「我問了問醫生,說保得住。」
「醫生隨便說說。」
「真擔心哪!開始我聽說你犧牲了,我一下子人都木了。可我不相信,我就說你不是『倒霉蛋』兒了。」
「你說什麼?」
「我說你——不是——『倒霉蛋兒』!」
江曼笑了。
童川墨鏡動了動,大概是眉頭在顫動。
「對。不是。不是呵——我夠幸運的,不但活著,而且,已經有姑娘託人向我表示愛情了!是盲人福利工廠的。我們的視力正好——零比零。我同意和她見面了——啊?!見什麼面?怎麼見?用不著,很簡單。什麼都簡單了,零比零,呵呵,零比零!」
「你編的。」
「是真的。」
「你編的。」
江曼的聲音變了調,定定地看著童川。
童川卻不可能看見她了,墨鏡發出冷森森的反光,映出江曼歡愉——驚詫——痛苦的變化。
「江曼,我不會編故事——是真的。」
「我老遠來看你——就是聽你說這些嗎?」
江曼的心顫抖著,她本要發脾氣使小性兒的,一見童川傷殘的樣子,一切怒氣全部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有心酸。
「江曼,護士長,算了。謝謝你的憐憫。當然,不只是憐憫,可也有憐憫。你走吧。咱們不必重複電影里的故事——你照顧殘廢人,我被照顧。你心靈美,自我犧牲,『死』第二回……」
江曼的眼圈潮了。她說「死過了一回」,並不是這個意思啊!「你別這麼說,童川,別這樣。」
童川撐起拐杖:「你什麼時候走?」
「這回是探親假,一個月。我們醫院知道我來看你,院長說時間長點也行——不,我不走了!」
她是在宣告自己的決心。
童川愣怔了一會兒。
不遠處,病房開著窗子,桂樹左右,有三五病號在徘徊,草地上還半卧著個抱吉他的戰士。
童川毅然挪動了拐杖。
江曼毅然去攙扶童川。
「不用。我一個人慣了。」
「別逞能。」
「你看看——就放心了。放心吧。我的心裡是——一片——光明。」
「這我相信。」
「江曼,既然是探親假,你應該回北京。」
「八年前你也這麼說。」
「可是,他,已經不是八年前那個莽撞冒失的孩子了。」
「她也不是八年前那個不知深淺的小姑娘了啊——童川,童川!」
她充滿感情地叫著他的名字。
也許這一聲呼喚,喚回了童川的記憶?他好像被記憶的潮水衝撞著,身體抖了一下,少頃又平靜下來。
「江曼,你應該回北京。」
童川拋下江曼,說走就走了。那一副拐杖戳到地上,發出結實的嘟嘟聲。他憑藉路邊花木和病房的味道,判斷此身所在。他的兩臂移動拐杖的夾角始終是相等的,步幅保持著一般大的尺寸。他一直朝著正前方,走到住院部的側門,然後呈直角,僵硬地轉了身軀,開門,消失在門內。
他直勾勾躺在病床上。
窗外,有個病友在撥動吉他的琴弦。那人沒有唱出聲來,可童川分明聽到了那首電視劇的插曲,聽到了那歌聲,他背得出來。
我選擇了:風雨泥濘的小路,
雖然沒有人能踏上歸途!
泥沼埋葬著落葉的翅膀,
風雨在石的脊背上敲鼓……
呵,也許不能回歸
我知道。
我也不想哪一天悔悟。
別說我開頭就錯,請給我
祝福!
我走了:白霧迷漫的小路,
雖然看不見腳印和花樹!
我想猜透那遠山的謎語,
但願我是這裡第一個音符……
呵,沒有帶夠乾糧
我知道。
我想看看忍受能有多大限度。
別說我一錯再錯,請給我
祝福!
……
一夜無眠。
童川沒住進江曼所在的醫院,可他打聽到了江曼的一切。他一直盼望著能同江曼在一起,現在,他既希望江曼永遠離開,又害怕她離開一步。他曾經夢到過和江曼的結合,那曾經是多少誘人哪,在夢裡他的心上生出了一雙眼睛!那些夢的背景大都是在潔白無瑕的北方雪原展開。夢醒的時候,他彷彿一下子墜入無底的黑洞洞的深淵,感到悵惘,空落,甚至會像小孩子一樣害怕起來。是呵,在現實中,他將無盡無休地在黑暗中生活了。正因為童川深深地愛著江曼,才不忍心去拖累她,讓她在漫長的歲月里付出犧牲。他想,他必須習慣孤獨,順從於孤獨,重新尋找自己人生的方式。即便他給評上功,人們簇擁著、引導著他登上慶功會主席台,戴花,戴軍功章,時過境遷又如何?慶功會是大家的,生活是自己的,未來的中年、老年歲月是自己的,不應讓他愛著的人同自己一起活受罪!他支付出寶貴的雙眸是為了祖國,別人支付出半生的勞累僅僅是為他——這讓他如何受得住?瞎子!這個字眼兒是多麼可怕的缺欠!所以,他在江曼面前違心而又痛苦地編織了一個盲女的故事。他希望江曼相信,他自己甚至也相信了——他以為,他的生活終將是這麼個結局。
早晨五點半鐘,軍人的「生物鐘」使他習慣地坐了起來。他第一次在床上獃獃地坐了好久,忽然想給江曼寫一封信,儘可能把道理說明白,把不可改變的決心寫明白,儘可能別傷人家的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