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集

陰雲四合,終於把西斜的月亮全遮住了。

霧悄沒聲地潛入了殘夜。

夜與拂曉沒有顯明的邊界,不知怎麼,天就放亮了,可以看到那紗幕般的霧是灰白的。

這是人最睏乏的時辰,也是晝夜之間最安靜的時候。

陣地像槍膛里的子彈在靜默。

江曼後半夜在隱蔽部里歪著眯了一覺兒,根據童川的命令,一會兒她就得走了。嚮導還沒來,她到隱蔽部外去涼快一下,走走,醒醒神。

她立著,靜默……

沒有風,可是竹林里傳來了嚓啦嚓啦的聲音。

她一驚,心突突跳起來,隨之,早晨的敏銳,女性的精細,陣地上的神經質,全用在捕捉那聲音上了。

好像是——什麼人的腳踩在橫折著的樹上?

有什麼隱形的東西似的,在接近陣地。這完全是憑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來判斷的。江曼感到有個重物在向心上壓來,毛茸茸地要觸到她的心口了。

突然,又有槍托磕碰的聲音短促地一響。

江曼差點驚叫「有人」,慌得沒叫出來。

哨兵先自慌了,噠噠噠地掃射了一梭子。

這不對,應該報告敵情,趕緊準備,以逸待勞。

噠噠噠噠!霧裡回擊了一梭子彈。

也不對,應該藏起一切聲音,繼續隱蔽接近陣地。

頃刻間,戰壕里的戰士們各就各位了。對方暴露了偷襲企圖,索性果斷地向陣地猛烈衝擊,向陣地撲來。這是越軍的一個特工排。他們想打個猝不及防。以當他們衝出霧障。看見陣地的時候,陣地上輕重火器一起鳴響了!

敵人被壓制在陣地前面約三十幾米的坡坎下。

簡直是槍口對著槍口射擊。

江曼覺得血直往頭上涌,心一陣緊縮又迅速在激跳中膨脹起來。戰爭,戰爭,這就是戰爭了!漫長而艱苦的防禦,沒想到一梭子驚慌的子彈就引爆了敵我雙方的火器。她剎那間想到了陣地上會有犧牲,需要救護,返身向隱蔽部跑去,慌亂得腳下沒跟,一跤撲倒了,臉磕在一個正在射擊的戰士腿上。

「混蛋,別慌!」

那人只一瞥,只罵了一句,便全神貫注向敵射擊了。

她沒權利也沒時間分辨。她知道要鎮定,不要慌慌張張,可是她慌了,但不是害怕。她爬起來,一邊順戰壕跌跌撞撞地跑,一邊看到童川正在用步話機喊叫,看到天越發亮了。敵人偷襲不成,後面的兵湧上來了。五倍於我的越軍開始了強攻。我方的炮火幾分鐘後支援陣地。越軍的炮彈也隨之向我縱深處射擊,江曼辨不出什麼口徑的火器在轟鳴,辨不出遠彈的嘯聲與近彈的轟炸聲的區別,只看到高射機槍射出的曳光彈,竟如流星禮花一樣織網,曳光彈射擊的地方,少頃便有炮彈落炸,升騰起扇形的土石,鋸齒狀的彈片就落在不遠處。

她跑回了隱蔽部,抓起藥箱倒扣,多種小瓶子,小棉簽,小藥膏滾了一地,什麼去痛片,什麼腳氣靈,眼藥水……沒用,沒用。你這個笨蛋,傻瓜,急救包在哪兒?急救包只有兩個!其實,營里醫生有急救包,衛生員有急救包,每個戰士身上都帶著急救包,可她就是想不起來。此時此刻,炮彈把人的記憶炸得粉碎。生命是否會在霎間結束,陣地上是否存在著她的童川和林小林?她似乎都不記得了。她有點慌亂,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振奮和狂熱。她從牆上扯下一個軍用挎包,塞入些繃帶和兩個急救包,轉瞬便跑到戰壕里,撲入硝煙里。紅色,在空氣中可見波最長,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哪兒有鮮紅的血,戰士流血的地方,就是她的位置。

越軍被壓下去,又漫上來。

悶雷似的轟鳴;尖得刺耳的嘯音;連成一片的自動步槍射擊聲,幾乎削盡了枝葉的野竹,在彈雨中顫抖;岩石崩裂、土石彌天,這裡的亞熱帶雨林沒有一片葉子是乾淨的了,沒有一片葉子是綠的了,到處是創傷和血跡。血跡和創傷。

江曼在陣地上往來奔忙,她在「生死場」上的存在已經成為絕對必要。止血、包紮;包紮、止血,她軍衣糊了厚厚的一層血漬。由於向下背傷員,匍匐,爬走,衣襟和肘部都已磨破,軍帽早不知丟在了何處。戰爭是殘酷的,殘酷得讓人沒有感嘆的空隙。她有時會被不肯下去的傷員推個趔趄。有時會被背上背著的彩號捶得兩肩疼痛,可她還是執拗地實行著救護與運送。有兩個重傷員讓她為難了。給這個包紮,這個推她:

「先盡他……」

給那個包紮,那個推她:

「先盡他……」

「快點吧!別動!」

「你先給他包紮!……」

有什麼辦法?誰能分辨出輕重緩急?總得有個先後。江曼只好先給頭部重傷的戰士包紮,眼睛卻看著旁邊胸部受傷的戰士那雙無力支撐著眼皮和失血的嘴唇。她心說要快,手卻快不起來。

胸部受傷的戰士想沖她笑笑,笑不出來,在斷斷續續說話:

「別慌,護士長……血得止住。你不認識……我了?」

啊?!「李大亨」?真是認不出了。

「認得認得。別說話……」

那「萬元戶」閉上了眼睛嘴還是不停:「又要上你們醫院了……我沒立功,不想去,也……想去。」

等到她為李大亨包紮好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昏迷了。她噙淚把繃帶五花大綁似的給小李包紮上。衛生員跑過來背走了一個,她背上了小李。

小李整個壓在她的身上。

她弓著腰,手腳並用向後爬。她不斷回頭,感受不到小李嘴裡的熱氣,看到的,只是垂下的一隻手。她怕那隻手總是垂著,她不敢再看,忍不住還要看……

她把小李拖到後面,放在一個坡坎下,試試口裡還有一點微溫的氣息。

那小李眼睛欠開了個縫兒,嘴動了動,一隻手彎上來,摸著上衣的兜蓋……

他的手永遠那麼摸著衣兜了……

他的眼睛沒有合上……

江曼的心在顫抖——小李昨晚還在看月亮呢,那雙直勾勾大瞪著的兩眼,是遺憾沒有看夠月亮吧?江曼把小李的眼睛合上,想把他抬到衣兜上的手放下來,可怎麼也放不下來。那裡面有什麼不放心的東西?江曼從小李衣兜里掏出了一塊巧克力糖和一張紙。紙上寫了兩行字:「姑娘護士您好,向您致以陣地上的敬禮……」這是個心裡揣著話的戰士啊!江曼用手絹給小李擦凈了臉,拖來樹枝,蓋在了沒有建立功勛的烈士身上……

她默默地肅立著,心要碎了。

是呵,軍人總是可能帶著遺憾,在一瞬間睜著眼睛離開人世的,他們可能來不及愛,來不及求得別人的諒解和諒解別人。來不及等到一個真正的有月亮的八月十五,就……結束了一切。

戰場突然一片寂靜。

我方在寂靜中重新組織防禦的火力;越軍在寂靜中加緊搜羅殘部準備進攻。

戰場熱極了。

紅褐色的山地彷彿是燒紅了的鐵砧,山上的石頭一片白,似燒過的煤矸石,槍管炙手,硝煙累累團團在盤旋。

空氣里是飽和的硫磺味、血腥味。

滿山的樹木全部都成了焦糊的丫杈。

煙幕中,童川重新調整了防禦的火力,將剩下的人三人一組,分成四組,用傳統的「添油」戰術對付即將進攻的敵人。他回身對江曼道:

「會打槍嗎?」

「打過靶。」

「你下去。」

「憑什麼?你幹嗎總找我的事?」

童川理也不理,只叫來了左臂輕傷的小林:「小林;三個重傷員必須送下去。我們只有十二個人能打了。不能多給你人。你,江曼,還有四個救護組的民工,趕緊往下送。路上要小心。」

說到這兒,才看了江曼一眼。

童川的五官被煙熏火燎得十分模糊,那雙眼睛顯得多亮啊!褐色的瞳仁兒,像秋日陽光里的一塊透明的琥珀,沉在深陷的眼窩裡。那瞳仁兒里印出她的時候,是那麼晴朗,明快,富於感染力,不容人不按他的命令行事。

敵人在打零炮。經歷了白熱化的戰鬥,零炮轟隆隆的聲音顯得單調而缺乏震撼力。

童川說了聲「等等」,便躍上戰壕沿,去撿拾烈士留下的一條衝鋒槍與子彈帶。就在這一剎那間,在他正前方不遠處,一聲短促、迅雷不及掩耳的炮聲炸響了,土石、殘枝敗葉、炮彈自身的彈片和陣地上的彈殼、碎鐵全部迸濺起來。童川正彎腰向地,忽感到兩眼隨之一熱,左手下意識地一摸,摸到了黏糊糊的晶體,他的心一震——眼球!他迅速地、徒勞無益地將眼球塞回了空落的眼窩裡。

啊,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啊!

他立在煙焰騰卷的背景下,右手依舊提著剛拾起的槍與彈袋,左手還在托著眼球。此刻,他不僅什麼也看不到了,而且什麼也聽不到了。炮聲、槍聲,全都無所謂了。使他疼痛的不僅僅是眼睛,還有被扯斷了的神經!疼痛的是有形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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