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集

天,陰沉了五天五夜。

這日,趁著早霧,江曼由團里派來的人引導著上陣地。這個機緣是很難得的。最近一段時間傷員減少,野戰救護所每日都派人巡診,可「點將」點的都是男同志。為此江曼同所長爭論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也活該江曼走運;新華社記者齊小燕不知從哪兒刺探到上面的部隊要換下來的消息。她想爭取在陣地上採訪一下童川(當然也兼做江曼的說客),增加點實感。寫一篇關於這一代人成長、生活的長篇通訊。「跟蹤採訪」跟到了陣地上。她神通廣大,從所里弄到輛車子和嚮導就上去了。她這人頑強按自己意願行事,至今仍是為某種熱情驅使便不管不顧,只求自己合適。昨日上去就沒下來!天老爺!這事非同小可,引起團指揮所惱怒和恐慌。一個女人,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在充滿了野味兒的陣地上?還有,這位記者兼詩人生性喜歡亂竄,一個班的兵力也未必看得住她,要是給她吃了個槍子兒——那影響可就大了。楊勇俠考慮再三,必得上去個女性才能將齊記者拖下來。別人可是打不得,罵不得,也碰不得。團里沒女兵,清一色全是「和尚」,這才想到了江曼,同所長一商量,就給了江曼這麼個好機會。

爬上山頂才知道這裡是山外有山,山套山,山連山的,是山的營壘,山的海。童川的陣地還在山那邊,在前沿。一路上的艱辛無法描述。峽谷溝壑全瀰漫著茫茫的早霧,霧濃得化不開。大山卻從霧裡高高地昂起了頭,浮在迷迷濛蒙的霧海之上。行在霧裡,如陷入層層濕漉漉的網中,腳下時而陷入彈坑,時而被藤蔓纏住,不知此身何在?一片乳白色的陰霾之中,每片松葉都隱伏著殺機。衝出霧的包圍,一字長蛇形的交通壕又盡在暴露中。嚮導囑她跟定,快跑。江曼戴著鋼盔,背著個紅十字藥箱。有一段低洼的沼澤地,號稱「三百米死亡線」,僅僅有盛泥的草袋子壘出的一條鯰魚背似的「路」,左右沼澤可陷沒人畜;八百米外便是敵人高射機槍陣地。江曼有點心慌,汗毛奓起,出了冷汗,她覺得空氣里到處是槍口,自己似乎已經能摸到死神那冰涼的鼻子了。橫了心,跟著嚮導向前跑。心裡不由地對童川升起一種崇敬,他經常來往其間,多大的勇氣!小燕能到陣地上來也了不起!終於躍入童川這個營的塹壕,心才覺得踏實些了。

霧已散盡。亞熱帶叢林山地的濕熱逼將上來了。天氣,也是諸「兵種」合成,輪番向人挑戰,風雨雷電無所不有。這個陣地是整個防禦陣地最遠的支撐點。童川的陣地生活幾乎全在這裡度過的。這裡最艱苦,也最危險。駐守的戰士只有不滿員的一個排零一個班。塹壕和貓耳洞里到處蹲著模樣難辨的兵,酷熱和濕氣,逼迫得他們只穿著小褲頭,使這裡呈現了一種野性!江曼不敢抬頭,不敢旁顧,只低頭向前快走。

她的面前站著童川。

她立住了。

她瞧了童川一眼:這人!想必五天洗過一把臉,再就沒接觸過凈水。那張長臉和地皮的顏色沒什麼兩樣,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板結,少有表情,臉更像結了硬殼,戴了假面,他也沒有穿長衣服,只穿粗布褲衩,健壯的身軀肌肉渾圓,像是一片不同走向的丘陵山地。胸肌上滑著汗。江曼未敢多看,她只覺得嗅到了童川身上發出的一股嗆人的怪味兒——那是霉味、汗餿味和煙草味糅合在一起的怪味兒。她心裡有一種熱烘烘又毛茸茸的感覺。感到童川是一堵很熱很熱的「牆」,熱得炙人。感到這人到了陣地上,什麼嚴謹的軍容風紀,什麼健美,什麼禮儀,全部拋到爪哇國了,剩下的只是兩個字:粗野。而惟有這「粗野」二字才能顯示出強勁的力度。

童川的話帶著稜角,冷冷地問:

「你幹嗎來了?」

「來玩,」她的古怪勁兒又上來了。

「開什麼玩笑?」

「奉團長的命令,來接女記者下去。」

「她已經下去了嘛!我們今早派人送下去了嘛!怎麼你又來了?!」

「我又不是來找你的,發什麼威?」

「進隱蔽部。」

「下命令了?」

「對。」

「你也許可以命令我馬上下去,可是你能命令你的兵不守陣地,不犧牲嗎?」

當然,這是不能的。犧牲是軍人使命的終極。

江曼動也不動。

「進隱蔽部!小黃,你來招待!」

什麼「招待」?簡直是「看守」!

小黃從隱蔽部鑽出頭來:「老兵,到隱蔽部來吧。」說著,趕緊抽出條長褲往腿上蹬。

江曼:「小同志,帶我去找營長,教導員吧!」

童川堵在塹壕不動。

小黃也不動。

童川無可奈何「咳」了一聲,改變命令:「小黃,通知著裝。穿軍衣。」他自己先進隱蔽部去,扯了軍衣軍褲穿上,邊扣扣子邊打開門帘,聲調緩了些:

「進來吧,你!」

江曼只好進去。

隱蔽部里的濕熱之氣呼地撲了她一臉一身。這也許是最寬敞的「宮殿」了,頭對頭可睡六人。六個地鋪中央是一條窄窄的通道。鋪上扔著手榴彈蓋兒做的「象棋」和幾本翻爛了的、油膩膩的、沒頭沒尾的小人書。

水泥預製板和棚頂卻掛著個籠子,裡面有一隻小松鼠。

松鼠?!

江曼抑制自己不去回憶,不去回味,也不往旁處想。她只想表白一下——她是因軍務而來。

「童副營長,昨天沒睡上好覺吧?幹嗎這麼凶。」

「江曼,」童川從水壺裡往毛巾上澆水,「不是我凶。送下去的傷員怎麼樣你知道,現在又看見了——四十多度高溫哪!蹲在貓耳洞里,心肝兒肺都要捂得長毛髮霉了!除了指甲和牙齒,哪兒都起了一層一層紅疙瘩,我也沒什麼好忌諱的。護士長同志!你知道陣地上的戰士為什麼叉著兩腿像鴨子似的走路嗎?襠全爛了!爛了!……」

江曼的心在打戰。

童川並不是無表情的人哪,他的臉在抽搐。

「我不客氣地把齊小燕轟下去了,你又來了。你們來到這兒,當兵的就不能赤身露體,就得穿上盔甲,捂上這身不透氣的衣服!這不殘酷嗎?!」

可是,江曼想分辯:誰逼著你們衣冠整齊了呢?我是護士長,又不是國家元首!

童川遞過了沾濕了的餿毛巾。

不知是被童川擠兌的,還是天熱,她滿頭滿身是粘汗。她寧願熱得昏死,也不願碰一碰那臭水溝味兒的餿毛巾,她有潔癖。

童川準是看出了她厭惡這味道,縮回了手。

江曼終於屏住氣,奪過毛巾,發狠似的在頭兒臉兒上搓了一頓。

這就叫無聲勝有聲!

童川的臉不抽搐了:「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你不是來旅遊的……可你不該來!你聽聽——這種安靜不對頭,敵人是麻痹你,要反撲了。」

江曼什麼也沒聽見。她是護士長,職業習慣和感情因素摻和到一塊兒,她非常想知道童川的身上是否也起了紅疙瘩。

「你過來。」

「幹嗎?」

「解開衣裳扣我看看。」

「算了吧。你歇會兒,我給你找點吃的。」

童川向外走。

江曼扯住了童川的後衣襟,執拗地掀開了,她不由地「啊」了一聲。這位犍牛般的漢子後背,像被成群的蚊子叮過,野蜂蜇過,一片片紅斑,紅斑上套水泡。凡兩手指夠得著的部位,有痂,有水泡,有的都潰爛了。江曼的心一激靈,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鼻子酸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童川卻粗暴地撥開她的手。

江曼的手被撥得生疼,可她不覺得,因為更疼的是心。

她拉住那衣襟不放。

童川微側了頭:「讓戰士們看見——我們幹什麼?」

幹什麼?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江曼吼著,央求著:「別捂著了!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別捂著了。」

童川:「這不——行!」

江曼撒了手,背起藥箱:「好吧,我——走!」

「站住!」

兩人對峙。

他們的感情在默默中交流。

「別胡鬧。江曼,到處是敵人,到處是地雷。你能不能聽我一回——別胡鬧!在隱蔽部呆著,別亂走。等天黑了,只要有霧就送你走。我讓小黃來陪你——這兒是陣地,我們在一起呆久了影響不好。」

說罷,他走了。

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木頭啊!護士長看看你的病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呢?!可看了又如何?她倒是帶了一點兒松焦油軟膏和復方安息酸軟膏,杯水車薪,不頂用。要不是在陣地上,她準會大哭一場。

江曼思索了一會,終於沒聽童川的命令,還是背上藥箱,到塹壕里給戰士們看病去了。

天黑的時候,童川讓小黃給江曼傳話:「今晚可能有情況,等下了霧就送你走。」

月亮彷彿是被她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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