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集

直升飛機來接運傷員了。

飛機像只巨大的蜻蜓,輕巧而準確地停在一個小山崗的「T」字布旁邊。旋翼一靜下來,野戰醫院的醫護人員就忙起來了。

兩個人抬著重傷號連鬢鬍子登機,江曼用身體做「輸液架」,擎著輸液瓶跟進。

她在機內安頓好六個傷員,安頓好那些「零件兒」,輸液架,氧氣袋,又向隨機護士交代了傷票……

退出來,她問所長:「那個小李,李大亨呢?還沒找到?」

「萬元戶?」

「是。」

所長說:「真不像話,住旅館也不能這麼隨便。給他們部隊告一狀。他是幾營的?」

江曼:「三營。」

所長:「噢——營長就是坐過牢的那個人?」

江曼狠狠地瞪了所長一眼,扭了頭,向飛騰起的直升機招手。

回到野戰救護所帳篷里,江曼聽到護士小唐在笑著嚷嚷。過去一看,小唐的床上扔著兩斤多酒心巧克力和十幾包多味瓜子兒。還有一個紙條兒:

姑娘護士:請原諒我用這個「尊稱」稱呼您。我受不了啦,躺在這兒像受刑。憑什麼說我是怕死呢?好啦,我摸摸「死神」的鼻子給「鬍子」看看!我要上去了。上去之前搭車溜到縣城一趟,一是給自己補充點必要的營養,二是買點慰問品,慰問慰問您們。感謝您們入微的照顧(我不敢用「體貼」二字)。我絕不是因為您們服務不好才走的。您要是因為我挨批,我可就得上吊了。這點小意思,請笑納(說實在的,我從前在貿易市場上手插在兜里溜一趟,得到的比這還多,這可不是吹牛)。再見了。上面時常在打——不過是「挖耳勺炒芝麻,小鼓搗油兒」。可誰知道槍子兒會不會「愛」我呢?如果能再見,我一定能給您做一套西服,問江大姐好。

致以陣地的敬禮!

李長年(外號李大亨)

小唐護士上氣不接下氣兒地捂著肚子笑,連叫「哎喲逗死我了」,整個帳篷里都在笑,笑得燈也搖,篷布也顫。笑一陣,小唐分配道:「酒心巧克力慰勞傷員。多味瓜子兒開聯歡會用。不過,我可得先犒勞犒勞自個兒。」

沒等別人表態,「嘎貝兒」一聲,她已把一包瓜子兒扯開並嗑響了一枚。

沒辦法——這些護士小姐全是幸福嘴兒。

所長也笑模笑樣的,擦擦眼鏡問江曼:「護士長,剛才說到那個營長,你好像很不高興——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您是怎麼了?——沒事兒。」

說沒事兒,她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凄然,隨之又掩飾地出了帳篷。

三十歲的獨身女人,性格越來越古怪,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要說這位江護士長,也真算得「女強人」了。她工作上沒挑兒,潑辣灑利,經驗豐富,十大技術令人嘆為觀止,以至於剛下到手術室的實習醫生不能不在手術時接受她眼色的點撥。她對於護士姑娘們來說,既是一種權威,又是一種神秘。她變成了一個「閉鎖型」的女人,有些試圖為她的婚姻問題操心的同志,都挨了「撅」。她「獨」慣了,病房——宿舍——飯堂,從不串門兒同人聯絡感情。她默默地把病房宿舍經營得有條不紊。護理、給護士們排班、發各種票證,讀書,為病號做這做那……除此之外似乎別無他念。她的宿舍一塵不染,每日灑來蘇水,她自己也彷彿消過毒,絕對「無菌」,她喜歡安靜,喜歡獨自沉思默想,不苟言笑。人們曾好奇地想從老醫護那兒刺探她迴腸盪氣的戀愛史,全是白費。醫院裡只知她是烈士的領了結婚證的未婚妻。七九年作戰之後遺下的烈士的遺孀,幾乎沒有什麼人不曾重新選擇生活,建立家庭了。可這位江曼,心靈仍然護著鐵甲,丘比特的箭休想穿透。她恪守著矢志不嫁的諾言。漫長的五年過去了。時光的雕刀刪削著人性格的枝葉——江曼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北大荒扎著小刷子的兵團戰士了,再也不是水汪汪的眼睛,用淚做成的骨肉了。那些天真、幼稚、任性、做事不計後果的「小孩兒性」不復存在,留下的是深刻、沉鬱和濃縮了的情感。人到了三十歲,意味著登上了人生成熟的階梯。五年!如果按流行的說法——青年的邊界可以延長到四十歲,還有多少時日呢?在這五年里,林小林考中了南京步兵學校,並且回部隊做代理排長了。他模樣兒越來越像林大林,簡直一個模子托的,氣質卻截然木同。他可不那麼嚴謹。頭上的帽子經常像盤子扣在西瓜上,假日甚至敢穿隱格「花襯衫」在營房裡吹口哨!部隊在亞熱帶叢林里夜行軍的聯絡、跟蹤辦法——鋼盔上點熒光,是他的首創。他對於外軍了解得很多,從滑鐵盧到馬爾維納斯群島之戰可以說得如數家珍。可這學生官兒,在愛情上採取了一系列進攻型戰術均告失敗。他對生活、感情、戀愛都有了新的理解。想想過去對江曼大姐的態度就自疚。在營房的時候,小林就常來看江曼姐姐。每次都在曼姐這裡撐個肚兒圓。臨戰之後,出發之前,他試圖同江曼又談過一次,可實在沒辦法叩開這位老姐姐的心扉。

江曼:「你的女朋友對你去打仗這事兒,沒什麼想法吧?」

「吹了。」

「又吹了?」

「不是戰術問題,是戰略原則上的分歧。曼姐,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原諒五年前我那個小破孩兒說的破話沒有?」

「我的記憶是大眼兒篩子。」

「曼姐——你還等什麼?童……」

「別動,別說話!」江曼堵了小林的嘴,為他縫肩上的三角口子,在弟弟背後藏起了憂鬱的眼睛,「再提這些,我可不讓你來了。小孩子懂什麼?」

她心裡對自己說:一輩子不再結婚,不,不結不結不結……

時光的雕刀不但深刻地雕塑人,也不斷地修改人的意識。偏偏在這個時候,在陣地上,江曼又與童川相逢了!雖然她儘可能地保持了清高、自尊、凜然,雖然她自以為是掛著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氣,心裡卻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兒。誰能變著法兒鑽到她心裡瞧瞧那個痛苦的病灶呢?她忙起來,不覺怎麼,可防禦階段傷員少,閑了,沉睡了五年多的那根心弦就在震顫。往事會像個無言的影子,悄悄在她眼目前兒徘徊。特別是夜裡,不思量,自難忘,剪不斷,理還亂。回味往往會延伴到十幾年以前,她滿嘴都感到了苦味兒,好像是自己的苦膽破了?不,不,更像是嚼苦瓜,苦中畢竟還藏著誘人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麼?說不清楚。她會兀自無聲地苦笑,搖頭,然後披衣起身到月華如水的帳篷前站一站,到傷員病床邊走一走。看看值班的護士盡不盡心,瞧瞧輸液管兒順暢不順暢,聽聽傷員的呼吸均勻不均勻。把心留在傷員這兒,一切就好些了。她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無聊,須知這是在戰場哩!但另一個聲音又在爭辯,正是在戰場啊,應該告訴童川……告訴什麼?她並不知道童川是怎麼想的。五年了,已經是五年了啊!她想起自己說過的矢志不嫁的諾言,潑出的水,說過的話,不能改變!翻回去又一想,她問自己,世間有什麼不可以改變的呢?

三十歲的護士長了,她想她有能力壓抑自己的感情。

她逢到從上面下來的傷員,要問幾營的?如果是三營的,她總感到親切一點兒;

還有,地方給野戰救護所送慰問品的時候,她揀了兩盒紅山茶香煙。惹得年輕護士們瞧她的臉,瞧她手上的煙,滿臉都是問號……

你在幹什麼?

人哪,你要自助,你要自制,你要自愛,你要自強!

江曼似乎真像從苦惱的思索中擺脫出來了,每日找事兒做,多盡心,忙得一塌糊塗,忙得歡天喜地,忙得神清氣朗。這日,為了長期防禦的需要,野戰救護所增修一個隱蔽部。隱蔽部依坡構築,拱形水泥預製板上,鋪兩層圓木,又壘三層塞滿泥土的麻袋包。表層被覆著一米厚的紅土。夠堅固了,夠隱蔽了。可江曼還是背出了一捆松枝,在紅土被覆層上插呀,埋呀,裝飾呀,彷彿要迎接什麼「國家元首」似的。

那兒有什麼「元首」?那麼,給誰看的呢?

誰?!

你的潛意識裡藏著誰?

江曼擺弄著一枚松針發起呆來……

天已黃昏,晚霧升騰起來了。真就有人來了——「江護士長,有人找!」她竟從隱蔽部頂上跟頭骨碌跑下來。

跑什麼?真見鬼!

「曼姐!」

「噢——是小林?」

「不認識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想帶這副尊容到王府井走一趟,嚇死幾個穿超高跟鞋的小姐。」

「下來幹什麼?」

「背水。明兒李大亨過生日,童副營長說不喝那臭水了,改善改善——噢,我得走了,這是他給你帶來的東西。」

是兩個蘋果。「誰帶來的?」

「他。他說你不要就扔到山洞去。」

一個「他」字似乎包容一切。這小林,在陣地上一個來月,好像蛻了層皮,換了個人兒。長頭髮,連鬢鬍子欺得那英俊的臉剩了一窄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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