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集

就是這條曼溫河?

是,就是這兒。林海孟打開借來的軍用地圖,香煙熏成褐黃色的手指頭顫抖著順紅色箭頭伸展開去,又抬頭望著那鵝卵石遍布的荒河灘和滾滾翻騰的河水。是了,林海孟和老伴想像中的河灘就是這樣子,很荒涼的。河水在這裡機靈地打了個彎兒,河對岸是山,山上亞熱帶叢林中影影綽綽有幾間房子遙遙相對,對岸有一棵是桉樹。還有一棵也是桉樹。是了,是這兒。

大林就是從這兒泅渡的,就是從這兒出去,再也沒活著回來……

林海孟和老伴、小林、江曼,一行四人,四天前到了大林生前所在部隊。戰後連隊事情太多,烈士家屬紛紛湧來,扶老攜幼的,年邁孤身的,新婚的,未婚的……比起來,林家來人太多。林海孟怕給部隊添麻煩,他知道戰後連隊要評功、評殘,還有大量的撫恤工作要做。他們來隊第一天看了看英雄事迹展覽,算是同犧牲了的大林在冥冥中見了一面;第二天坐在屋子裡,林海孟和小兒子一根接一根抽煙,江曼與林母撿點大林遺物,誰也不言語,悶了一日。第三天早上,林海孟帶著老伴和孩子就悄悄出了營門,乘長途公共汽車到了邊境縣城,找個旅店睜眼躺了一夜。次日天明,老轉業軍人憑藉這張軍用地圖領著家裡老小徒步走了四十餘里路,一路走,一路歇,一路問,終於順著河沿兒找到了大林泅渡作戰的渡口。

「是這兒了。」林海孟重複說。

老母親兩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山坡上。小林趕緊架住了媽媽。

河灘很空曠的,除了鵝卵石,還是鵝卵石。山坡上星星點點,卻開滿了野花,紅的,紫的,白的……江曼默默摘了幾朵,大林的聲音老是在她耳邊繞:「小江,你別這樣。無論我們的事成不成,我都要盡心幫助你……」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見面啊!

小林攙扶著老母親,彷彿哥哥又在眼目前兒了。他記得,哥哥當兵後第一次探家,他偷了哥哥的軍衣軍帽在樓前照相,哥哥從陽台上伸出頭來,大發雷霆:「軍裝不是給你照相的……」

林海孟手裡那張軍用地圖窸窸窣窣地動,怎麼也疊不起。就是這條河了——在他的記憶里也有一條河,那是北方,是運河。他背著四四方方的行李,走過蘆花飄飄的運河灘。十四歲的大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他回頭生氣地跟兒子叫勁:

「我又不是去死,你跟著我幹什麼?」

他上了渡船,從渡船上回首一看,兒子兩腳插在水裡,身後沙灘上是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

「我上幹校,大林!你跟著我幹什麼?」

兒子是送行,也是保護他這個「走資派」。他懂,他為兒子的孝心感動得濕了眼角。可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凶啊?為什麼?是因為心煩?心煩就有權對兒子咆哮?拿他當出氣筒?當渡船駛到河中央的時候,他看見兒子還站在水裡。當他到了對岸的時候,大林還在望著他。夕陽的光影里,兒子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忽然,兒子轉身走了,走過那河灘,不見了。

不見了,不見了。耳邊空餘下曼溫河的濤聲。

林母的思緒亂紛紛的。她更多的是悔,後悔給兒子的母愛太少了。還來不及愛呢,人就沒了。她抖抖顫顫掏出大林用過的日記本,那裡面夾著大林僅有的幾張照片。老母親閉上眼也能想像出拍照的情形,印在照片上的兒子也會對她動動眉眼。一九五五年,大林生在軍營里。軍人家庭就像無根無蒂的浮萍,今兒在南,明兒在北。大林滿百日的時候,還在父母膝上照相呢,到了兩歲就送到鄉下和外婆在一起了。等到他七歲,接回北京的時候,父母親都轉業了。後來呢,「文革」;十五歲插隊;十六歲當兵;才二十四歲就……林母記得,把大林送到鄉下時他才五歲。那時候她是個能跑能顛兒的婦產科醫生。半夜裡也會有人敲門要她出診。她去鄉下看望兒子,半夜,一個漢子來叩門,急茬地請她去接生,一個難產的婦女瀕臨死亡。她跟人出去了,兒子追她,喊她,摔倒了。

「媽媽!——我摔倒了……」

好兒子,他需要的僅僅是母親的扶持。他是趴在地上撒嬌呢?還是真摔疼了?不知道。

「媽媽!——我摔倒了……」

幹嗎不扶起兒子?幹嗎那麼狠心拋了他就走了?僅僅用你幾秒的時間,僅僅用你一個含嗔的笑,兒子就會滿足地破涕為笑。幹嗎要讓他在地上哭叫了那麼久啊?!

母親大半輩子曾為多少嬰兒接生啊?挽救了多少生命啊?可面臨自己的兒子大林的犧牲呢?她卻無能為力了。

在這剎那之間,大林同時闖入四個親人的記憶。那生活的片斷是零碎的,無法連貫的。他們四個人也無法交流。看他們的表情,卻彷彿互相都看見了彼此正在回憶的場景,彷彿大林在這兒,同他們一起又生活了一回。

「小江……無論我們的事成不成、我都要盡心幫助你……」

「軍裝不是給你照相的……」

「我上幹校,大林,你跟著我幹什麼?」

「媽媽!——我摔倒了……」

記憶是被剪碎了的,不一定包含著理性,不一定會概括一個人的一生。林母從日記本里找出的這最後一張照片卻可以概括一切。概括大林的孝順、情愛、依戀和抉擇。這是團宣傳幹事在炮擊開始之後,大林泅渡之前搶拍的。照片上晨霧迷濛和背景是山凹,依稀可見山口那兒露出了河水轉彎的地方,布滿卵石的河灘。大林在下水之前,回了一下頭,照相機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後一瞥。他好像是回頭望著北方啊!母親的目光不敢在照片上多留連了——兒子,兒子!他就這麼赤條條地去了啊……不管大林的戰友們怎麼說,不管報紙上怎麼說,母親執拗地認為大林「臨走」的時候就是這樣兒,在坦克前邊呼叫「向我開槍」時赤條條!在戰友背上合眼的時候赤條條……赤條條!什麼也沒帶走!她在英模事迹展覽大廳第一次看到這張放大照的時候,就這麼想。這個念頭是根深蒂固了。她在展覽大廳的時候就忍不住淚了,在兒子照片前面蹲下,走不動了。江曼把她攙到宣傳板的後面,她放出了悲聲。

老伴無言地立了好久,才道:「別引得旁人也傷心。走吧,再看看。看看就走吧。大林不喜歡你這樣……」

是,再看看。再看看這片河灘,河灘,除了鵝卵石,還是鵝卵石……

忽然母親跌跌撞撞從山坡沖向河灘了。她完全不像五十七歲的女人,跑得那麼猛,那麼快,白髮在下午的陽光下飄散。她一下子跌仆在滿是鵝卵石的河灘上,又慢慢地跪著直起腰,淚流滿面,兩手抓著石頭。只有在近處,才看得清老人手裡的鵝卵石雖然粗糙,卻是錳紅銅綠,色彩斑斕。

江曼和小林把老人攙了起來。

林海孟說:「走啊?」

林母重複道:「走啊。」

只有烈士的父母才會有這樣的默契,他們說「走」,是沿著大林跑過的河灘再走一遍,彷彿要尋找什麼。他們向著滾滾翻騰的曼溫河走去,此時此刻,太陽正在西沉,天邊的火燒雲浸入水裡,寬寬的江水一片火紅!那江水燒沸啦!這威嚴孔武的戰場,還保留著熾熱!四個人走到江邊,老母親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她踩入那水中的霞雲里,她的膝浸在初夏的波濤里,江曼和小林攔也攔不住。

她聽到兒子的呼喚了嗎?

她是那麼執著,臉上寫滿了夢幻和嚴峻。可是她終於站住了——這時候,有幾個穿筒裙的姑娘從河對岸的山上,從界碑旁邊走了下來……

兩位老人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列車開走了。

月台上只剩下小林和江曼。

連日來,小林已經了解了一切,他不僅諒解了江曼,而且能夠理解她了。可是小林道歉的話是說不出口的,只用近似無聲的話叫道;

「曼姐,走吧……咱們找軍區首長去說說,參軍。」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七日,報紙上刊出了《烈士林大林的未婚妻與弟弟光榮入伍》的新聞報道。這是江曼死活不離部隊的結果,是軍區首長受到感動的結果,也是北京護訓班支持江曼的結果。江曼到了野戰醫院。

這時,童川已被提為副連長,到師教導隊去了,他們沒有見面。

可是,埋下的種子總是要發芽的。

一年,

兩年,三年。

花開花落,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的暮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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