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集

江曼把從分部爭取來的冰箱安頓在隱蔽部,就到傷員的帳篷里去了。在門口,聽見輕傷號小李在喊「護士」。一個男護士忙走過去,不料那小李皺眉道:「沒叫你,叫那個姑娘護士。」

嗤——有人笑了。

被稱為姑娘護士的小唐因這位傷員的「點將」,很不好意思,撅嘴不動:「有什麼事呀?」

「你憑什麼不管我?」

這位小李是前天從後方醫院做了盲腸手術出院後上去的,沒參加進攻戰,也沒坐熱貓耳洞。他滿臉是青春粉刺,一雙眼機靈得很,活脫脫像玻璃球兒。聽說參軍前是「萬元戶」,小裁縫。想必平日弔兒郎當慣了,從來受不了領鉤緊緊鎖住喉結的約束。他背著吉他上了陣地,大大咧咧坐在戰壕沿彈吉他,一發炮彈送了他個輕度腦震蕩,臂上還嵌入一塊彈片,吉他摔得粉碎。野戰救護所里屬他傷輕,護士們也就不大照顧他,想必是受不了冷落,滿腹怨氣才故意找事兒吧?

「姑娘護士——你過來。」

「李大亨你小子安靜一會好不好?」一位連鬢鬍子重傷號渾身是繃帶,像上了刑,叫道:「這不是你在自由市場賣衣服那時候了,嚷嚷什麼?」

「別叫『外號』少管閑事。」

「閉嘴吧!你還好意思叫護士?聽見一聲炮響就滾下來了——哼。」

「你胡說!」

李「大亨」騰地要起來,暈眩,欲嘔,又躺下了……

江曼權威性地發布命令:「都不許吵!——小李,喝水嗎?(小李搖頭)要不要便盆?(小李又搖頭)頭疼嗎?」

小李眼角的淚刷地流了下來。

沉默。

江曼打了水,像對待別的傷員那樣,給小李擦臉。小李抓了毛巾,擲回水盆,水的波紋在盪,似乎要盪出盆沿,向無邊的空間延伸。

越軍又打炮了。

從帳篷門口可以看到硝煙塵土在山上盤旋,上升……

那位連鬢鬍子重傷員,在進攻戰中立了功,後來被地雷炸傷,從下來就不講話,也不願意聽到別人講話,開口就焦躁,開口就傷人。現在,他在用僅有的健全的拳頭在咚咚捶床發泄!

輸液架在搖蕩;

輸液管在搖蕩;

燈,也似乎在搖蕩;

搖蕩著的情緒,搖蕩著的心,搖蕩著的陣地……

靜下來了。

靜得令人感到憋悶,透不過氣來。

彷彿那硝煙塞住了帳篷里所有的人的嗓子眼兒……

江曼在用毛巾角兒給一個傷員擦耳朵里的土。那傷員忽然扭臉央求道:「護士長,唱個歌吧。」

氣氛似乎有所緩解。她看到傷員的臉似乎有了生氣,一雙雙眼睛亮些了,靈動些了。傷員們對於自己的無可奈何,對於未來的擔憂,由於離開戰場而引起的煩惱、焦躁好像都減退了,就像她是什麼歌星似的。

「我從小就不會唱歌,破鑼嗓子。」

整個帳篷都好像暗了下來。

又沉寂了。

連鬢鬍子又在敲床了,那聲音是緩緩的、沉重的,伴著粗粗的呼吸聲。

有人忽地用被蒙了頭。

江曼嘆口氣:「你們別這樣兒,唱就唱,可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甭管順耳逆耳,她用嘶啞的嗓音輕輕唱起來了。如果歌聲能撫平戰友的傷痛,能安慰那些焦躁的心,她願意唱十天,唱到嗓子說不出話。歌聲這東西可真是奇妙呢,它那流動的節奏就彷彿是從一個心靈里飛出的小鳥兒,去尋找另一個心靈。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篩選下來的記憶卻只有幾頁。每個記憶都能奇妙地附著在一支歌兒上。由歌兒載著記憶,或是由歌兒銜出記憶。有時候,頂陌生的人也會從對方的歌聲里看到他生命的高潮,看到他逝去的歲月。當年的靈魂又附體了!——嗯,是的。她,只會唱那些過時的歌——可那些歌兒里藏著她整個兒童年,也有少年,也有青年。她也不知道呀呀學語時學唱的《二小放牛郎》怎麼記得這樣清楚?「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卻不知上哪兒去了……」歌聲里她恍惚又是個奶聲奶氣的小姑娘了。愛哭,是,眼睛老是水汪汪的——可她也愛笑呀!戴紅領巾時唱著「讓我們盪起雙槳……」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那時候可有多好!她唱得很輕,嘴張不大,她唱歌的時候目光低低地盯在帳篷角落,就好像在找什麼。是呵,為什麼她要唱這支《三套車》呢?她在這支伏爾加河上的歌里能找到什麼呢?到北大荒又是去找什麼呢?那漫天的風雪呀,沒邊沒沿的荒甸子呀,飛龍、山雞、鵪鶉——撲嚕嚕又飛來撞她的心口了。她,童川,還有小燕,坐在雪爬犁上進軍北大荒,是順風。風馳電掣!天老爺,快得睜不開眼!大伙兒全部發了狂!誰的心上不帶著創傷呢?家破人亡的,父母身陷牛棚的,本人無權戴紅袖章的……誰也不懷疑自己從娘胎裡帶了一身的錯兒,需要再教育,誰也不懷疑自己將屯墾戍邊一輩子!人和思想全部任意在雪原馳騁、馳騁。放肆地喊哪,叫哇,讚歎哪,後來,是誰唱起了一支蘇聯歌曲,所有的心靈一下子抱住了這支歌。雪爬犁的鈴聲、風雪的嘯音和破鑼嗓子攪和在一塊兒了——「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嗓子不會拐彎兒,冰爬犁卻拐彎兒了,頭和頭撞在一起,撞得睫毛上的冰霜咔啦咔啦響,好疼,疼得歡天喜地。揉揉腦殼,呵呵地笑,拳頭上裹著「大刀」的棉手套,伸出去,擂向那撞她頭的夥伴——他是誰?呵,童川!

呵,童川!……

森林小火車站的冰水襲擊;木板房……

篝火。

天橋,火車頭噴出的白煙里,旋轉著失望的信封和郵票……

和平餐廳,白酒,紅酒,那隻捏轉酒杯的大手……

空蕩蕩的新房,床頭柜上一枚松針……

大林和她的別彆扭扭的照片;

大林從新房走出去了,永遠地走了……

烈士墓前一束塑料花,白緞帶上寫著她的名字……

別人也能在這支歌里找到自己嗎?《三套車》已成為合唱,在深厚的男聲合唱里,江曼收不回思緒,悄悄走出了帳篷。

炮聲隱隱在遠處滾動。

她記得,那是個又是霹雷又是閃電的傍晚。是的,打雷的傍晚,她得到了林大林陣亡的消息,到林家去。她想安慰安慰二位老人,也想看看大林的遺書。她不僅是在形式上,而更重要的是從感情上都要儘儘亡人妻子的心。只有這樣才會使她負疚的心得到一些兒安撫。自從大林走後,母親到林家來同林父林母做過一次談話。她沒登過這個門兒。她在門口踟躕了好久,才乍著膽子愧疚地輕叩了兩下門。

門開了,滿屋子是人。有民政局的,也有大林所在部隊的同志。也許是心理電波,她一下子就看到了牆壁上掛著的披了黑紗的大林的遺像。霎時一切似乎都不復存在,那黑框緊緊地箍住了她的心,她的兩眼模糊了,耳廓也嗡嗡響,乃至開門的小林問她兩聲,才醒過來。

「你找誰?——你找誰?」

小林故作陌生的問話里含著憤怒。

「啊……我來看看……」

「看什麼?人都不在了!還來看什麼?您請回吧!」

「逐客令」很強硬,江曼卻動也沒動。林海孟瞧見了,過來生硬地撥開了小兒子,對江曼道:「孩子,進來,孩子,進來吧。」

「我來看看你們二老……」

「啊,好,好。我們想倒出空兒去看看你呢,你來了我們都高興。」說著他向林母一望,那位老婦產科醫生無法高興,眼圈又紅了。老人的寬厚、慈愛、理解,使江曼心酸。可是別哭,她想,你別去引人家的眼淚。她看了看林海孟,老人硬撐著,手扶著桌角,去倒茶。他人瘦了一圈兒,紅腫的眼睛顯得更小了——林大林要能活到這年紀,也一定是這樣的。他臉上的皺紋在緊縮,搐動,彷彿一松下來,人就會垮掉。他在解脫自己,接著剛才的話茬兒,對部隊的人說:

「打四平那一仗,我們一個連下來,就剩了七個人哪!」

江曼在和大林相處的日子裡,不知怎麼,就是叫不出「爸爸媽媽」來。現在想發自內心地想叫一聲。這一聲叫出了口,就意味著要在肩上加一副擔子,意味著她將永遠為這個家庭去犧牲,意味著她對亡人的敬愛和悼念。可是,她的目光與小林那仇視的目光相碰了,她的目光折斷了,垂下了頭。

林父把大林的遺書遞給了她。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請爸爸媽媽轉告江曼,我是個凡夫俗子,我擺脫不了自己的狹隘,我追求不應該追求的,忘不了應該忘記的,留戀不應該留戀的——現在我的痛苦都將隨著肉體的消滅而不存在了,我想到我給她一定帶來了不少的痛苦,心裡很難過。誤會,這真是一場誤會啊!我長在動亂,將死於疆場,我們這一代人幸運地經歷了一切!同時也經歷了不堪回首的痛苦。江曼她受的苦夠多了,苦難雖然是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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