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集

越軍炮擊過的公路上硝煙散盡了。同志們扛來了擔架。童川與通信員小黃已用水壺裡的水,給犧牲了的駕駛員的臉擦拭乾凈。童川用白罩單輕輕給烈士蓋上。像是怕碰醒了那永遠閉上了眼睛的同志。

童川:「往哪兒送?」

「直接送烈士墓。」

「小黃,我們送送烈士……」

「噢——行。興許越軍打炮隔住了,咱們接的人不會來了。」小黃說話很機靈。

「她不該來。戰場上沒有女性。」

對,這是一位作家說的。江曼算不算女性?小黃沒敢問。可是,「副營長,首長要問怎麼辦?」

「廢什麼話?咱們不是下了山,一直在等嗎?走吧,走,送送烈士……」

他們把烈士抬上軍綠色的麵包車,誰也不再說話。車駛向縣城附近的烈士墓。

烈士墓所在的短松崗,毗鄰著小小的縣城。花崗岩築成了威嚴的大門,石階從門口一直修上山頂。石階兩旁安息著的一九七九年作戰犧牲的同志,都立了大理石墓碑,鐫刻著他們的籍貫,部隊番號和名字。他們永遠是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了。從半坡向上是新墳,一抔黃土把前不久還活著的戰友同生者隔開,烈士新墳前臨時豎著木牌,墨跡猶新。再往上,是掘好了的墓坑,空著,它使每個來到此處的軍人都清醒地認識「死」這個字是實實在在的。幾乎每個墓前都有花圈,有的還有燃過的香煙、紙灰、糖果、傾盡了酒的瓶子,這是人們祭奠亡靈的痕迹。短松在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烈士墓前有幾個青年學生默默地數著墓碑。

五年前犧牲的一個烈士的墓前肅立著童川。

墓前有一束塑料花。這束花放在這裡有些時日了。可見雨蝕過的痕迹。白的緞帶上寫著前來祭奠烈士的人的名字——江曼、林小林,字跡有些模糊。

墓碑上刻著七個字:林大林烈士之墓。

大理石碑上方,鑲嵌著大林的遺像。

大林哪,大林!……童川默默地叫著亡友的名字,他的眼前又是那張嚴肅而生機勃勃的臉,又是那明亮的小眼睛在眨動,又是大林的聲音在咆哮了啊……

五年了,五年前對越自衛還擊戰開始的那個拂曉,還像是昨兒發生的事……

「還有誰會游泳?」

這是副連長林大林第三次問他的連隊了。

童川已經自報了兩次會游泳,這次略略踟躕了一下。

山凹里是拂曉前的安寧,安寧得使人感到要出什麼事兒。

再有四十分鐘,炮擊就要開始,總攻就要開始了。

戰爭給了童川用鮮血洗刷恥辱的機會。他所在的北京軍區要補一部分戰士到前線來,童川寫了血書要求參戰。他終於如願以償,終於坐上了運兵的悶罐子車,終於踏上了滇越邊境這片土地了。在這兒,童川甚至沒來得及品味一下亞熱帶叢林地帶空氣的滋味,立刻就作為數字存在被分撥到連隊。站在他們面前的九個連級幹部,每個人分到的是「七」,或者是「八」。補來的戰士隊列,切割成若干小段,由陌生的連長接收。正是混沌沌的夕陽將沉未沉的時刻,晚霧悄悄從山谷里飄出來。童川的新首長,那連長正做自我介紹,旁邊來領取「戰鬥力」的林大林認出了他。

童川躲避著那漢子挑釁的目光,可那目光卻長驅直入他的心底,毫無收藏的意思。

林大林竟然走過來了!

聽聽他說什麼?

「沒想到吧,剛剛過了兩個月,我們就在戰場相逢了。」

什麼意思?——冤家路窄?

童川沒回答。

林大林對那連長說:「喂,老夥計,把這個兵給我吧,我給你換一個。」

「你們認識?」

「認——識!」

這話像是咬著牙根迸出來的。

「我們還是北京老鄉呢!」

白白的臉一晃,大林回到自己的戰士眼前了。有一個兵聽令跑到這邊來,童川也跑步到大林那兒去。

大林帶著自己的人先自走了。

這是幹什麼?把嫉妒竟然召喚到戰場上來了?這回可有你好瞧啦,他要給你個「玻璃小鞋兒」穿穿——在這生死場上。童川的心顯然很沉重,那心臟好似被一隻大手攥了一下,收縮起來,立刻,血奔涌得快起來。反正是橫了心,上了戰場就沒想到回去。連長大人會給個立功贖罪的機會的。會的,童川想。

補來的七個戰士有六個報了姓名,林大林同六個人全握了握手。

輪到童川了。

大林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扭臉兒,說:「趕緊認一認連排幹部吧。」

現在,天將破拂。整個連隊集結在出發地點,等待渡河。副連長林大林要選擇一名「水兵」,和他一起率先泅渡,然後牽引橡皮舟,將全連渡到對岸,向對岸山上的敵陣地衝擊。

「誰能泅渡?」大林第三次問。

「報告副連長,我能!我在北京業餘體校訓練過。」童川第三次回答,並增加了理由。

林大林的目光斜射在童川臉上了,既輕蔑,又不滿,咆哮道:「問什麼答什麼。你叫喚什麼?這不是自由市場。北京有什麼了不起?業餘體校有什麼了不起?少啰嗦,問什麼答什麼,聽見沒有?」

「是。聽見了。」

全連戰士都感到吃驚,副連長這是怎麼了?無緣無故怎麼咆哮如雷?也許是戰前的焦躁?不,童川知道,這咆哮之中還夾雜著複雜的成分,痛苦的感情。找茬兒是因為本來就有矛盾。他沒有同副連長爭執,他能忍耐,忍耐是他的長處。連長過來了,同林大林嘀咕幾句,林大林又咆哮道:

「童川,出列!」

出列。

林大林再沒吭一聲,扭頭便脫了個赤條條。

童川也趕緊脫了軍衣。

偏偏是戰爭把他跟他拴到一塊兒了!

就在他們脫了軍衣,也脫去一切牽掛和羈絆,準備向河邊跑去的時候,團宣傳股幹事喊了一聲,「大林!」林副連長回了一下頭,照相機閃了一下,留下了歷史性的一瞥。

童川沒這個興緻,頭也不迴向河灘跑去。

到了河邊,還是誰也不言語。童川剛要向河裡跳,大林一把掐住他胳膊,把他掄回來。

「撒泡尿,擦擦身子,防止感冒。」大概他意識到剛才的狹隘。

「用不著。」

「少啰嗦。」

童川只得遵命。兩個人各自用尿擦了擦身體,跳入二月寒凜凜的河裡。他們似乎有意地保持了橫向的距離,拉開了空檔兒,水深約有一丈,水涼刺骨,最令人不安的是雙臂划水的聲音顯得那麼響,真是驚心動魄。他們終於游過去了,默不作聲地拉動隨身帶來的橡皮舟牽引繩,默不作聲地將連隊牽引過了河。

最後一批戰士即將登岸的時候,炮擊開始了!半面天宇像燒紅了的爐膛,炮聲震耳欲聾。曼溫河的濤聲被淹沒了,河水也似滾沸了,閃動著紅的光波。硝煙味兒頃刻間就達到了飽和的程度。天地彷彿要翻了個兒,腳下的河灘,鵝卵石也在跳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激動,使童川忘記了生與死的界限。往日生活中的任何艱辛和痛苦,都在這一剎那間變得微不足道,並被徹底斬斷。剩下的只有衝鋒陷陣的渴念。

開始的時候,戰士們還用匕首插入河灘,試探敵人是否埋了地雷。炮擊開始後,連隊像潮水一般漫上岸去,向河邊的高地發起了出其不意的衝擊。

戰鬥,衝擊。

衝擊,戰鬥……

戰場檢驗著,也在改變著人們之間的關係。在「死神」面前,戰友們會緊緊拉起手來,若干生命結成一個生命去抵抗。同時,每一個戰士對於「死亡」的蔑視,又是並肩戰鬥的夥伴生的支持力。往日生活中的矛盾、摩擦,甚至角逐,都在激戰中遺忘和退避了。誰要想在這種時候去解釋往昔的誤會,會顯得渺小和不合時宜。童川清楚地記得,在衝擊曼溫河對岸高地的時候,他們被越軍暗堡里噴射出的火力壓在半山坡,抬不起頭來。林副連長組織了火力掩護,命令他們三個人在機槍子彈的縫隙中佔領有利地形,用火箭筒摧毀敵人火力點。老兵都戲謔地說過:連首長手裡有一本「生死簿」,首先給誰「光榮」的機會,讓誰第一個去死,心裡都有數兒。童川上去了。他這個犯過「過失殺人罪」的人,早橫了心選擇戰死的結局來彌補過失了。他像「拚命三郎」,魯莽地衝到一個地勢略高之處,正待瞄準,卻被林大林從上面扯下坡坎,連人帶火箭筒都跌了下來,大林把他接住了。

林大林:「找死啊!」

童川:「我沒想活著回去!」

就在這一剎那,大林把他又硬按下去,那態度好像是在發狠地教訓他,粗魯、蠻橫。隨即一發炮彈落在兩人近處,彈片掃得叢林刷刷落葉折枝,土石砸了他們一身……在煙焰中抬起頭的時候,童川才看到——他剛剛選擇的射擊位置完全暴露在敵火力之下,左邊光禿禿沒遮沒攔,右邊是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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